一百年了,從未被毀滅過的鄔壁終於還是被推倒了。
推倒了它的,卻正是袁家這一代的宗主袁放。
曾經擁立過袁放的人都驚聲唾罵於他,凡是他走過的地方,糞尿和唾沫隨之而來。鄔壁裡“百室合戶”、“千丁共籍”的蔭戶們早已經被外面的亂世嚇破了膽子,一聽說要恢復民籍,哪怕有國家的“官田”分給他們,也不願意踏出一步。
賀穆蘭千想萬想,沒想過進入鄔壁會變成這樣,袁氏家族那般的動亂都沒有讓袁家的蔭戶驚慌,賀穆蘭率領大軍一進了鄔壁,幾乎有許多人恨不得自絕於虎賁軍之前,有的百姓甚至真的就這麼做了。
待賀穆蘭一次又一次的命人把撞向馬頭的百姓叉走時,薛安都的臉色已經壞到不行。
“花將軍,何必對他們心慈手軟?這樣的亂民,打一頓丟出就是!”
“袁放是新上任的‘宗主’,並不能彈壓住所有人,他是在向我們借勢。”賀穆蘭看了看前方引路的袁放,“我們若真打殺了這些蔭戶,怕是他的家主立刻做不成了,那所謂的‘歸順’也就成了笑話。能夠兵不血刃自然是最好,又何必要動刀子?”
“艹!誰丟的雞子!”
薛安都還未開口,幾個雞蛋就飛了過來,直直砸在他的後腦勺和背上,待他回頭再看,只看到義憤填膺的人羣裡跑過去幾個小孩,薛安都再氣也不可能真的把小孩抓來殺了,只能鬱悶地對着人羣連吼了幾聲。
賀穆蘭打過柔然,攻過統萬,降過休屠人,還沒有哪一次是這樣的。明明是得勝的這一方,也沒做出什麼缺德的事情,卻被漫天的敵意所包圍,幾乎到了寸步難行的地步。
她身後的虎賁軍也是憋悶不已,一個個恨不得賀穆蘭立刻大開殺戒,好好給這些“刁民”一些顏色看看。
事實上賀穆蘭也被這樣的氣氛壓抑的不行,待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衝撞隊伍時,賀穆蘭突然擡起了手來,制止了大軍前進。
虎賁軍一停止行軍,氣氛立刻劍拔弩張。在最前面的袁放見勢不妙,折了回來,對着賀穆蘭拱了拱手。
“花將軍……”
賀穆蘭並不說話,只用一雙像刀子一般的眼睛直盯着他。
虎賁軍的將士們一個個將手按在武器上,氣勢從剛纔過街的老鼠陡然一變,猶如利劍出鞘,渾身散發出沙場上征伐纔有的殺氣,直驚得這些許久沒有見過血腥的蔭戶們渾身哆嗦,慌得後退了許多步。
有些孩子直接就嚎啕大哭了起來。
狄葉飛駕馬立在賀穆蘭的身側,懷念着這熟悉的殺氣,幾乎連毛孔都舒張了開來。
他們是真正的戰士,對手棄械投降雖好,可是對於他們這些軍戶來說,真正渴望的卻是——
來!戰!
賀穆蘭整個人如同一杆旗幟一般矗立在隊伍的最前方,直直地盯着這位年輕的家主。
虎賁軍們摩拳擦掌,高車虎賁們齜牙咧嘴,袁放被賀穆蘭駭人的眼神所迫,不得已低下了腦袋服軟:
“袁家新降,總有不少老人不願意,在下目前還不能讓所有人心服。並不是每個人都知道其中內情……花將軍,你既然選擇了接受歸降的袁家鄔壁,這種事應當能夠理解……”
“是你們選擇了這條路,不是我們。袁家的罪行若訴諸於天下,這些蔭戶就該拿雞蛋砸你們了。”賀穆蘭如今的火氣可不是袁放這樣的小年輕能夠承受的,“叫他們讓開。”
袁放左右環顧了一圈,在人羣裡看到袁家幾位長輩,一咬牙駕馬過去,在他們耳邊說了些什麼,這些長輩各個色變,沒有多少時間,那些鬧事的蔭戶立刻散了個乾淨。
“看花將軍的樣子,倒像是來過袁家鄔壁似的……”袁放討好的笑着,經過剛纔的事,他露出的那些鋒芒也乖乖隱了起來,“前面就是袁家的草場,可供大軍駐紮。”
說是鄔壁,往往佔地和一座城市差不多大小,有些甚至比尋常都的城鎮更大。賀穆蘭領着虎賁軍和豫州地方軍在空曠之處駐紮,這是近兩萬的部隊,哪怕豫州沿路的州縣供給都很吃力,恨不得他們快點走,但以袁家之前囤積的糧草和藥材,供給這些人是綽綽有餘。
賀穆蘭率領大軍駐紮,沒一會兒,袁放就請人讓賀穆蘭去見那位郡主。賀穆蘭帶着親衛和虎賁精銳等幾十人跟着袁放到了一處木屋,袁放也不敢請賀穆蘭進去,就讓她隔着木屋的窗子和裡面的赫連郡主說話。
那位郡主原本就得了重病,肩上先前又被袁放砍了一刀,又被從地道里搬出來來來回回,已經離死不遠了。
賀穆蘭湊到了近前,竟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憋了半天,只說了一句:“我和赫連明珠公主,有些交情。你可有什麼遺言?”
她將聲音放的很大,但即使是這樣,也不知道這女人到底聽不聽得清。
賀穆蘭默默地在窗外等了一會,一點動靜也沒有聽見,袁放也覺得有些詫異,便派了人進去看看,那人進去以後驚慌失措地跑了出來,連連擺手說:“已經死了!死了!還帶着笑哩!”
她笑什麼,又爲何而笑,終是不再爲人而知。
這個匈奴女子已死,究竟她到底是不是夏國的郡主,還是爲了活命隨便捏造的身份,她又爲何要投奔劉宋,只留給賀穆蘭一聲嘆息。
她是病死的,連屍首和所有物件都不能留下,只能付之一炬。
赫連郡主被全身罩着衣衫的下人擡起去時,賀穆蘭掃了袁放一眼,似是不在意地道:“袁家主,你其實大可不必如此。”
袁放抿了抿脣,“我不懂花將軍是什麼意思。”
“你放火燒了地道,卻只擡出這個女人,是怕她若死在裡面,或者她已經死了,會被你兄長心中怪責。他如此迷戀這個女人,雖然嘴上不會怨你,可你們二人之間難免會有些齟齬。你竟爲了不讓你兄長怪罪,特意弄出這麼一出來,請我做個見證。”
袁放的臉居然有些紅,不自在地擡頭看了看天。
“將軍……還真是……咳咳,玲瓏心腸。就是太愛說笑了一點。”
“她的悲劇,來自於戰亂,也來自於你們。若百姓遠離戰亂,上至王侯,下至庶民,人人能夠安居樂業,又何必需要造起這樣的鄔壁來隔絕人世。”
賀穆蘭望着遠遠的壁壘,感慨道:“從漢末起,世道動亂,百姓流離失所,到處逃難,迫於生存纔在豪族建立的鄔、壁、堡、屯中生存,以求保護。如今關中已定,南方已久不聞戰事,外面有良田荒僻,鄔壁裡卻人滿爲患,袁家主,我感慨於你和袁化之間手足情深,可有些時候,還請你想想別人的兄弟……”
她看着愣住的袁放,“真正擋住了天下太平的,不是鄔壁,而是人心。”
袁放被賀穆蘭說的張口結舌,再見賀穆蘭並不英俊的側臉,竟似是被震懾住了,久久不能言語。
賀穆蘭感慨過後,又隨口丟下一句。
“赫連郡主這裡,我會與你兄長去說。這位郡主可說了自己叫什麼名字?”
一直用“胡姬”、“匈奴女”來稱呼她,實在是悲哀至極。
“她自稱是守城而亡的赫連滿之女,單名一個薇字。”
袁放低下頭。
“我會讓人給她立個碑。”
“不止如此。袁家主,外面瘟疫很有可能蔓延開來,可藥材卻遠遠不夠,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賀穆蘭不緊不慢地往營地之中而行,袁放跟在其後,點了點頭。
“藥材囤積在我袁家的倉庫裡,我會將它們交給薛都護。”
“還有那些因你們袁家而死的無辜之人。有些是遊俠兒,有些是落單的旅人。自你們作惡以來,薛都護輾轉幾個州府,雖不是所有失蹤之人都有記錄,但還是查出了不少失蹤人家。這筆債,你認是不認?”
袁放聞言反倒灑脫起來。
“認,爲何不認?我此去平城,說不得連命都沒了,留着這些身外之物做什麼?花將軍只要敢拿,隨便拿去撫卹便是。”
他知道魏國官場有所慣例,像是這樣抄家滅族的,將軍拿走幾份,其餘交給上面,至於上面再怎麼分,那是上面的事情。
賀穆蘭所要撫卹的人家實在太多,遠遠超出她該拿的數量,所以袁放才說“只要將軍敢拿云云”。
“我不敢拿,所以纔要袁家主先自願獻出……”
賀穆蘭狡猾一笑。
“你既然獻了給各州府衙,那我也不能忤逆了你的好意不是?”
袁放張大了嘴,似是不相信還有人願意把到嘴的巨大財富分給別人。
賀穆蘭卻不管他如何去想,只對他微微一笑,信步離開。
大軍都開到了袁家,袁家之人再怎麼掙扎,也逃不過舉族被縛着前往平城接受拓跋燾發落的命運。
袁家鄔壁被責令由當地的官府徵調民夫挖開壁牆,整片良田全部收歸“官有”,對外的名義是在鄔壁裡找出了大量的違禁武器,試圖造反,袁家幼子認罪並且投降,而魏帝網開一面,沒有誅滅袁家九族,直押解他們上京受審。
但既然牽扯到“造反”,死罪逃了活罪也難逃,大抵不過是流放或者充作官婢、奴役之流。
袁家龐大的家財在被充公之前被袁家新任家主獻給了各州府的官衙,用於撫卹當地鰥寡孤獨。有傳言說袁家家主不滿花木蘭的跋扈,情願將家財全部散了,也不願意虎賁軍和魏國佔到便宜,倒引起不少人讚了一聲有骨氣。
至於袁家的藥材,自然落在了薛安都手中。薛安都本身是豪族出身,不會貪墨這些藥材,這些藥材被各州府的“活人署”和“醫署”分配,加之有道門派出來的道醫監督,將會用於疫病的治療和預防。
賀穆蘭花了一段時間解決了袁家鄔壁的事情,親自督命虎賁軍們去那條暗河封了河道,又在河底打了許多暗樁和陷阱防止劉宋利用這條水路,這才放心的押解袁家的“逆賊”回京。
相比之下,因爲得了疫病而在竹林小屋裡養病的袁化,卻因爲自己的病而逃過了一場牢獄之災和奔波之苦,也算是萬幸。
袁家鄔壁被動,給整個南方的宗主和鄔主造成了巨大的震動。
“宗主督護制”是魏國承認的制度,十六國時期,任何一個統治者在進入中原以後都必須重視鄔主、宗主的問題,想方設法拉攏、引誘他們成爲幫手。
當年石勒率三萬兵馬攻打魏郡,降服了諸多鄔壁和鄔堡,一戰之後,他從這些鄔壁裡徵了五萬多的兵士,可見鄔壁的規模之大。
而且除了徵兵,軍隊所需的糧食也有這些宗主們負責提供和運送,一旦拉攏住這些宗主,連糧草都不必發愁。
然而隨着天下漸漸平定,得到的土地越來越多,十室九空的人口問題就變得迫在眉睫。拓跋燾幾次攻打他國,滅夏也好,徵柔然也好,說到底爲的也是人口。
可即使這樣,人口還是遠遠不夠,如今是田地管夠,沒人耕種,隨便上些規模的鄔壁裡蔭戶上千戶(注意是戶不是人),而且無法統計具體的人數,也無法讓他們服役、耕種和交稅,時間久了,國家必定要陷入窮兵黷武的困境之中。
拓跋燾想動鄔壁,又不願意造成太大的動亂,這次以雷霆之勢征服了袁家卻沒有弄的血流成河,既對南方的宗主敲山震虎,也還算和平手段,並沒有觸動他們緊張的心絃。
至於之後又會如何,那就要看接下來的發展了。
賀穆蘭的職責是“領兵打仗”,對於這些政治上的問題很少考慮,而京中得知了豫州發生一切的幾位要臣們,卻沒有賀穆蘭這麼的淡然。
武昌殿。
“真是可怕……”崔浩看完了花木蘭送回來的“口供”,忍不住蹙緊了眉頭,“如果這裡面記的事情全是真的,那袁喆哪怕挫骨揚灰都不夠抵罪。袁喆的兒子雖不是主謀,但得知這樣滅絕人性的事情卻舉發,也是包庇之罪。”
“親親相隱,不是什麼人都能大義滅親的。”古弼嘆了口氣:“雖然出了這樣大的事,卻不可能大白於天下了,這世上比袁喆還要瘋狂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若真有人效仿……”
“若真有人效仿,我讓他們先血流成河!
拓跋燾的眼神立刻變得殺氣騰騰起來。
“可是如果不大白於天下,就無法問罪於宋國。這件事情,宋國在道義上站不住陣腳。”崔浩將“口供”還給拓跋燾。“我們得想辦法利用袁家的事情,讓宋國處置了強硬的彭城王纔是。”
“能不能在想到問責宋國之前,先想想在豫州和秦州里那些無辜的百姓?別瘟疫未起,百姓先恐慌了起來!”
古弼用他低沉的嚴肅語氣反駁道:“而且我相信在陛下的英明治理下,這種事情絕不會再繼續發生。”
拓跋燾最怕古弼說他“英明”,因爲那往往代表他還有許多事要做。想到這一點,拓跋燾乾咳了幾聲。
“現在袁家鄔壁已經降了,該考慮的是那些蔭戶該如何處置。衆位可有什麼想法?”
“舊無三長,唯立宗主督護,所以民多冒隱,五十家、三十家方爲一戶,即使按照舊制對這些蔭戶收稅,這一戶也未免太過龐大。臣覺得,可以用‘三長’治理此地。”
古弼並非漢人高門,崔浩卻要小心動彈到地方上的勢力,所以古弼將早就打好的腹稿和盤而出。
“每五十家設一鄰長,每五鄰設一里長,每五里設一黨長,負責賦稅的徵收與管理。現在賦稅不均,民必勞怨,陛下可以先給袁家領地裡的蔭戶降低賦稅,再小心推行。若陳郡可行,再逐步實施……”
崔浩連連搖頭:“風俗不一樣,難易不同,九品差調已經實行很久了,一旦改了舊制,恐怕要引起混亂。”
“因時而異,如今已經不是晉時了!立三長可以徹底查出蔭戶的數量,今後就有了穩定的賦稅來源,百姓的負擔均衡,就不會再有民怨,而那些投機取巧的僥倖之人就可以制止。雖說有些混亂,但我們如同在秦州一般,先從小範圍試起,變法雖難,可逐步推進卻是無妨,崔太常,你是漢人,漢人的經典裡有‘治大國猶如烹小鮮’,連做都不去做,怎麼知道行不行呢?”
古弼情緒激動之下,噴的崔浩滿臉口水,崔浩也是個重視儀表之人,被古弼弄的臉色鐵青,幾乎要和他對掐起來。
拓跋燾早已經習慣了兩位重臣互掐,古弼位比丞相,崔太常又是文官之首,拓跋燾大感頭疼的揉了揉額頭,大聲制止兩人繼續爭吵。
“好了好了,現在都別吵,我們都沒去過豫州,不知道如今這些宗主究竟是個什麼態度,先等等,等等,等我見過了袁家的袁放和花木蘭再說。”
他拍案而起。
“先等花木蘭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