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陽將楠生帶回了大船的船艙。身後的士兵們都從漁船上撤出之後, 便一把火將那艘船給燒了。
重新揚帆之後很久,楠生都能通過窗戶看見海面上那熊熊燃燒的一點桔色,在暗夜裡妖嬈的張揚, 帶着一種即將洺滅的絕望。
看着那火光她沉默不語。
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有人張開了溫暖的懷抱從後將她輕輕擁進懷裡, 逐漸用力, 彷彿想將她融入骨血裡一般。
“楠生。”
他開口低喚她的名字, 偏了頭親吻她披散在身後柔軟的頭髮。一點一點,極盡溫柔,視若珍寶。
她沒有動。
“楠生。”
他靠近了她, 嘆了口氣,在她耳邊輕聲低語:“一將功成萬骨枯。沒有一個上位者的手, 會是乾淨而不沾染絲毫血腥的。”
他說的這個道理, 她何嘗不明白。
不是怪他。只是不知道爲什麼, 覺得心寒。
翟陽轉而在她的面前坐下。凝望着她的臉。
服下翡翠藍之後,無論是她幽藍的雙眸, 還是眉心間那一滴水滴邢的印記落在他的眼裡,都讓他的心彷彿刀割一般的疼。
這是她爲了他做出來的決絕選擇。
他握住她的手,柔聲開口:“你可是在氣我?”
楠生一怔。終究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軟化了下來。
他們歷經了這麼多事情才能走到一起,即使她對他的做法心有芥蒂, 也不願意在這樣的時刻, 用這些不開心來耗費時間。
“你……”
楠生頓了頓:“正式起兵了?”
“是。”
翟陽拉着她的手放到脣邊細細的吻。終於趕在完顏朔到達南原之前救出了他心愛的女子。
“籌備了很多年。雖然現在並不是一個我自己選擇的時機。但是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他告訴她這些。因爲知曉不同於養在深閨人未識的那些女子。他說的一切她都能夠理解。最初發現她是女兒身時, 就是被她這一份特殊所吸引, 逐漸陷落, 萬劫不復。
“完顏朔需要戰爭的軍功來增大自己繼位的勝算。我又何嘗不需要戰爭來給自己創造時機。”
翟陽拉着楠生起身走到牀榻邊。他站着不動,卻引導她的手放到他的盔甲下替他卸甲。楠生明瞭了他的意思, 柔順的替他將身上的血色鎧甲一件件的卸了下來。
“皇兄從繼位之初便對我百般防範。”
脫去了鎧甲,他的身上便只剩下白色的中衣。他便也替她解開了外套,拉着她在榻上躺下,拉過錦被擁住她。
“我一直不參與政事。只是掛着天下首富的名頭。皇兄還是幾次三番的設計,要置我於死地。”
翟陽頓了頓,一聲苦笑:“怪只怪皇兄繼位之前我幾次領兵,造成了日後的功高震主。更何況我和他還都是天家血脈。皇兄容不得我,我不怪他。若是我在那個位置上,勢必也容不了他。”
“完顏朔舉兵來犯。舉國上下唯有我能帶兵掛帥出征。”
翟陽微微一笑:“我認識你的時候,掛着天下首富的名頭已經很久。皇兄收了我的兵權,收了我的兵符。但是他畢竟是帝君,不可掛帥親征。所以這次,他只能將兵權兵符交還於我。”
“完顏博要繼位,想要除掉完顏朔,我便順水推舟,和他合作。”
翟陽低頭看着楠生:“我本還猶豫不決。”他的眼神冷了些:“韓商卻帶來消息說,他探得皇兄的消息,這一次的大戰之後,無論輸贏,皇兄都勢必要取我的項上人頭。既然如此,便一不做二不休,藉着這個機會起兵。”
“你何時習了素術?”
楠生記起先前和他交手之時他非同尋常的身手。完顏朔下的傀儡禁制,他也輕而易舉就將其化解。
翟陽輕嘆一聲。
“素術大家都會修習一門非常高深的術法,叫做祭。”
翟陽擡手攏住楠生的肩頭:“要知道素術和巫術不同,沒有任何捷徑可走,。必須要經年累月的勤學苦練方可成就。也正是因爲修習的極度不易,爲了讓前人的修習成果能夠延續下去,故而有祭這一門。”
“但是事情也不是說上去的那麼簡單。”翟陽頓了頓:“修習素術者,看待生死和旁人不同。往往素術大家肉體滅亡之後,若是能夠找到新的替代肉體,又可復生。而祭是要以獻出自己的生魂爲代價。魂滅則你這個人就此在這世上完全的消失了。”
“對於換了肉體幾乎可以不死不滅的素術大家來說,又有幾個人願意貢獻出自己的生魂來完成祭?!”
難道是……
楠生擡頭看着翟陽:“韓商?!”
翟陽輕輕的點了點頭。語氣沉了幾分:“翟陽何德何能。讓韓夫子動用了祭來挽回翟陽的性命……只是這生魂雖然已經進入了我的體內,我卻一直未能與其融合。直到我發兵,韓先生暗地裡請下了韓老先生相助,才讓我得到了韓商的素術能力。同時也幫助韓先生度過了一個大關。”
拜韓部爲師,素術的理論知識就是比起素術大家來。楠生也不遑多讓。自然知道翟陽所提的關,是素術修習者精進的關口。難怪此次和完顏朔交手韓部強了許多,原來他又進了一大步。
“以韓先生的修爲,怕是韓老先生仙去之後,韓家就得由他執掌了。”
翟陽的話逐漸逐漸的低了下去。
楠生不敢動,感覺到他原本輕輕握在她肩頭的大手變得灼熱。
她心底裡一片無能爲力的悲涼。她自然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
他想要,她卻不能給。
她不能傷害他。
他卻沒有過多的動作,只是轉頭熄滅了蠟燭,擁着她躺下:“睡吧。”
在他的懷裡,她卻沒有絲毫的睡意。
眼睛一閉就是那漁家婦人接過了孩子遞過來的魚,擡頭朝她那微微的一笑。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神志慢慢的變得模糊。
半夢半醒間她彷彿又回到了陽光下的海面。她孤身一人站在漁船的甲板上,大海像一塊碧玉般的靜止,而漁船就牢牢地鑲嵌在那碧玉之上。
她困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在這裡。順着甲板往前走,穿上空無一人。
她依稀覺得,這艘船不應該是這樣子的。上面應該有人。想的時候,卻總也想不起來船上到底應該有什麼人。
她就這麼繞着甲板走了一圈,再度回到她出現的位置上時,甲板上卻已經有人了。一家六口。父親帶着壯年的三個兒子在撒網捕魚,最小的那個則拎着一尾鮮活的魚跑到了自己母親的面前。轉身向她的方向指來。
楠生頓時一驚。
方纔還鮮活的孩子在這一轉身之間,滿臉鮮血。頭顱如同被人大力扭斷一般,骨碌碌掉落在了地面上。而他的母親,順着他這一指的方向向她看來時,一張臉說不出的陰森冰寒,帶着極度的怨氣,狠狠地看着她。
方纔還金燦燦的陽光突然間就黯淡了下去。平靜的海面發出震耳欲聾的皸裂聲,掀起了滔天的巨浪。漁船劇烈的搖晃着讓她無法站立。猛然間身後伸出一雙堅實的手臂將她扶住。
她回頭,卻是完顏朔低了頭正在看她:“我早告訴過你。大海是最溫柔,同時也是最狂暴的東西。”
話音剛落,一個巨大的浪頭便向他們打了過來,瞬間滅頂。
楠生驚喘着從惡夢裡驚醒。猛地坐起了身子。
船艙裡很安靜。牀頭先前在臨睡前被翟陽吹滅的蠟燭不知道何時又被點亮,微弱的火苗在空氣中顫動着,雖小,卻讓楠生的心情逐漸的平復下來。
翟陽不在身邊。
他的血色盔甲掛在木人掛上。楠生這才發現這一身鎧甲竟然是那般的血氣逼人,散發着極大的怨氣,讓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她於是拉過了牀邊放着的外袍披在身上,推門出了船艙。
順着走廊上到甲板。到了外面精神一震。
月朗星稀,溫柔的海風帶着一絲涼意輕柔的刮過肌膚,彷彿情人最深情地觸摸。
楠生緊了緊外袍,沿着甲板信步而行。夜深,整艘大船上除了在緊要的崗位上還有人值守,別的地方都已空無一人。
楠生轉過船頭的大錨,意外的發現這裡有人。
聽見楠生的腳步韓部回過了頭,頓了頓:“子楠。”
“先生。”
楠生向着韓部行了一禮。隨即開口:“當日裡事非得已……楠生父姓李,名楠生。還望先生不要怪罪楠生當日裡的隱瞞。”
“子楠也好,楠生也罷,又有何關係?”
韓部輕語,不再看着楠生,再度轉身看向黑沉沉的海面。
船行,破開的海浪一波一波的拍打在船身上。韓部說完了那句話便不再開口。
“楠生未謝先生的救命之恩。”
韓部搖了搖頭:“當日裡我負責你的安全。完顏朔從我的手上把你奪走,累你受苦纔是。今日韓某做這些,也不過是在補償當日裡犯下的錯罷了。”
楠生敏銳的感覺到了韓部的心情不好。
她看向他的手中時才發現他捏着白色的符咒。是安魂咒。
一個在面對滿城孤魂都不惜整夜出去安魂超度的人,今日裡看見了這樣被殘殺的一家老小,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韓部真是一個無比矛盾的存在。
他從骨子裡透出來一種冷漠的離世。對世間生靈懷有憐憫之心。而他偏偏又是韓家的中堅力量,是輔佐李易的重臣。出世的他被迫感受入世中這些血腥,會是怎樣的感受?
她上次對他的評價不對。
她以爲,他超脫出世。佛眼不看衆生苦難如何成佛,
他又如何不是在經受紅塵中的這些苦難。
最後一張白色的符咒在他的手心裡化作一團白色的蓮花火焰。海風一吹,便消散了。
“先生在替亡魂超度?”
楠生走到了韓部的身邊。看不見下面的大海,她的恐懼心理彷彿也輕了許多,卻也不敢靠那圍欄太近。
韓部擡頭向靜靜的她看來,看了她良久,方纔開口:“人生雖有輪迴,下一世不知要怎樣的緣分,今世的二人才能相識相聚。”
“你當日裡既做出了那般絕然的選擇。無論今後發生什麼,都要相信自己當日裡的選擇沒有錯,不要放棄。”
韓部走的近了些:“要相信李易對你確是一心一意的。”
他稱呼他爲李易。
楠生心中一動。翟陽夜半離了船艙。雖然體貼的替她留了燈,也留下了禦寒的長袍……他人在哪裡?
“主上在書房審公文。”
看穿了楠生的心思,韓部開了口。隨即轉身。他的手指在虛空中一畫,一副淡淡的,閃爍着淡淡綠色火光的地圖就在虛空中浮現了出來。
他竟然用幽冥火在空中憑空將腦海中的地圖向她展示。
那火苗極細,生長一般彼此連接。很快地圖便成了形。
“而今我們的大營在這裡。”
韓部伸手指了指地圖上的西部:“這是蜃城。同時也是韓家除了雪山,在世間最大的聚集地。”
“之所以叫做蜃城,就是因爲它是完全不能被普通人找到的。”
韓部微笑:“只有在極特殊的情況下,蜃城的景象會在大海的上空仙境一般的浮現出來。”
正是完顏朔所提過的蜃。
“爲何普通人找不到?”
楠生不解:“難道蜃城之中沒有居民?”
“有。不過盡數都是我韓家修習素術的弟子。”
韓部收了火苗。地圖從空中消失:“而今又多了主上的大軍。”
“子楠。”
韓部轉身看着她:“韓某雖私低下教你修習素術,但是你畢竟不是我韓家門人。如今師傅在此,你凡事都要小心一些。”
楠生看着韓部沒說話。他轉過身輕嘆:“左右回了蜃城你就會知道,還不如在此由韓某跟你說清楚。主上發兵,很需要韓家的支持。韓某雖然擁你爲妃,師傅卻另有他想。”
韓部頓了頓:“師傅想擁我韓家門下的韓音爲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