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過的彷彿格外的漫長。
韓部守在房門外, 楠生不便在那裡多留，便回了自己的房間。未料推門而入時，居然看見黑狼匍匐在自己房間的地板上奄奄一息。也不知它是如何在身受重傷之時躲過了城裡諸多守衛兵士的眼睛。
可是這畜牲既然來向自己求救, 自己便不能不理。
黑狼的身上傷口極深。也不知道是何人如此兇悍, 竟然能將黑狼傷到這個地步。楠生沒有驚動它人。掩上房門掌燈, 拿出懷裡小瓷瓶裡最後的些許傷藥。先替黑狼簡單清理了一下弄髒的傷口, 方纔替它上藥。
地上冰寒。楠生便拖下了牀上的棉褥鋪在地上, 讓黑狼趴了上去。黑狼趴下之後便一動不動，只是低低的嗚咽了幾聲。
楠生睡不着。又憂心翟陽那邊的情況。替黑狼處理完畢傷口之後，便也沒有上牀, 索性就在棉褥上靠着黑狼收攏了自己的雙膝坐着，腦子裡一一閃現出認識翟陽之後的總總。
她的性情, 本就比尋常人淡漠。自大水之後, 失去了親人, 對待他人便越發的疏淡。偏偏翟陽卻走進了她的生活中，如同一泓清泉, 讓她乾枯的生命慢慢的活過來。
遇到他之前，她本以爲，從此以後自己便要以男兒身，就此孤獨一輩子，或許某天不再流浪之後, 尋個尋常村落, 度過殘生。
黑狼龐大的身軀靜靜的環過來, 將楠生緊緊地包圍在自己的身前。狼毫雖然有些扎手, 卻也比那單薄的牀鋪溫暖。畢竟是深冬時分。今日一場大戰, 她的身邊也失了婢女，再加上翟陽受傷, 兵荒馬亂，沒有人記得替她這個新晉王妃生火盆。
想到火盆楠生心裡一動。外面天寒地凍，韓部只怕要在走廊上凍上一宿。自己於這室內都如此之冷，何況他在室外？
思及此楠生起身。感覺到楠生的動作黑狼擡起了頭，卻又在她安撫的輕拍下安靜的睡了下去一動不動。楠生自行找過一件厚實的外袍披了，在外間一陣翻找。所幸屋子裡銅火盆還在。裡面也還有些餘炭。
虧得她不是真正嬌滴滴的王妃。是以自己生好了火，挑起火盆推門而出。
木門吱呀一聲響，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分明。走廊上那個雕像一般的男人聞聲向這邊看來，便見着楠生身披一件深紅色的長袍，手上挑着一個正在融融燃燒的銅火爐，邁步向自己走來。
“外面天寒地凍，先生爲謹王守護，受凍了。”
楠生放下手裡的火爐，擡頭看向韓部時，他的臉龐或許是因爲冬夜的關係，冰冷蒼白如同石雕一般。韓部靜靜的看了楠生片刻，方纔開口：“王妃受累。韓某受之有愧。”
楠生並不欲多留，微微頷首便轉身往會走，未料韓部卻在身後開口：“王妃請留步。”
楠生停下腳步轉身，韓部的視線卻沒有看她，而是看向天空。那裡黑色的皸裂烏雲仍在，陰沉沉的壓在人的心頭：“獸靈陣一日不除，便似一把利劍懸於我方頭頂。”
“韓某接到師弟消息趕來居庸關之時，不惜耗費一身法力化作白鶴，只求日行千里，原以爲無論如何都是以趕不及，豈知獸靈陣雖已觸發，卻始終被施術之人冒着反噬的危險牢牢地壓着不曾啓動。”
“韓某初時甚爲不解，今日見到南原王的所行方纔明白了幾分。”
“子楠愚鈍，對巫術素術知之甚少，不解先生在說什麼。”
韓部轉頭看向楠生。此刻銅爐裡的火燒得旺了些，融融的火光將兩人的影子影影綽綽的投在牆壁地板上，彷彿在風中微微的抖動。
“韓商爲人雖然狂傲自負，看人卻也是極準。”
韓部突然話鋒一轉，向着楠生走過來幾步，又停住了：“王妃可知今日爲何韓某如此輕易便逼退了南原王？”
“先生素術高強……”
“非也。”
韓部淡淡的打斷了楠生的話，微微一笑：“以韓某的修爲，便是與師弟聯手，只怕也在天生便善用巫術的南原王手下拼不了太久。”
“先生過謙了。”楠生攏緊了外袍，心下不解：“完顏朔在先生手上，不是幾個照面便被逼退？”
“那是韓某幸運罷了。”
韓部自嘲的笑了笑：“若非南原王硬壓着獸靈陣耗損了大部分法力在先，其後用幽冥火破了韓商的陣法在後，已是受了重傷，今日又豈會如此輕易便被逼得離去。”
韓部數次提到獸靈陣。楠生想起自己便是那啓動陣法的關鍵，被完顏朔利用，不由得黯然了幾分：“子楠並非有意欺騙韓夫子陣法的事情……”
“王妃不用自責。”
韓部淡淡的笑了笑，再度轉身看向天空：“雖然王妃落入陷阱啓動了陣法，卻也是因爲王妃，我居庸城數萬人的性命才得以保存。”
楠生略微驚訝的擡頭看着韓部。稍加思索，聯繫韓部先前和她說過的話，臉上一白。明白了他沒有說出口的緣由。
完顏朔曾經提過，獸靈陣若是沒有吸飽足夠的生靈是不會退卻的。她還記得完顏朔召喚獸靈的那天，若非他用了自己的血液和他的血液一起彈壓，說不得當日便在南原的陣營中被那貪得無厭的獸靈所反噬。
楠生越是深思，面色越白。臉上神情雖是一無所動，心裡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獸靈陣一旦發動，自然是不分敵我，一概屠殺。完顏朔原本的計劃天衣無縫。先是由得她逃脫，於陣中啓動，再由黑狼將她劫出，順理成章的便可將居庸城拿下。
可惜韓商和韓部的先後阻擾讓她留在了這裡。
爲了保住她的性命，完顏朔便寧願自己受了極重的內傷，也要硬生生的將先前已經啓動的陣法停下麼！
若非如此，完顏朔豈會和韓部一戰及退。若非如此，他們豈還有性命在此說這些事情！
她的七竅之體對於完顏朔，竟然重要到了這個地步？！
衣袖中，楠生緊緊地握住了雙拳，竭力壓制住內心深處的驚駭。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完顏朔對她勢在必得的決心。
“他雖傷了謹王，自己受傷必也極重。”
韓部淡然開口，靜靜的看着面前的楠生，仔細辨名她臉上的神情：“否則豈會在韓某救走謹王之後不久，南原便鳴金收兵。想來南原的陣營裡必然已經因爲完顏朔受傷而大亂。若是韓某料得不錯，明日南原也不會正面來犯。”
兩人在長廊上說了許久的話，雖有銅火爐，楠生也已凍得渾身冰涼。而韓部的話更加讓她如墜冰窖。
“韓某也是因爲經歷了今天的事情纔想通了此節。”
韓部再度擡頭看向天上的黑雲，脣邊逸出一絲極爲冷淡的笑容：“而今韓某反倒是不急着破掉這獸靈陣了。這把雙刃劍在此刻傷哪一方更深，還爲可知。”
多拖一分。完顏朔爲了硬生生的壓制這個陣法，所受的反噬就會更重一分。他現在已經是重傷之體，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所以眼前這個女人，便是這一場爭奪的關鍵。
韓部的視線再度在楠生的身上一掠而過。南原王不惜付出如此代價保住她，自然是勢在必得。接下來南原即使不會正面來犯，只怕私底下卻是少不了要多做動作的了。
他便也可以藉着這個時間差，將居庸城內的百姓盡數疏散。在獸靈陣最終不得已啓動的時候，將傷害降到最小。
身邊的楠生站了一會兒，終於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向着韓部微微頷首：“先生受累。子楠先行回房。”
這一次韓部卻也不再留她。只是在楠生轉身的時候輕輕的開了口：“那個畜牲。王妃若是要留着，韓某自然不便干涉。但若是那畜牲妄想出城，韓某便不會客氣。”
楠生的身影頓了頓，沒有回頭，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黑狼睡得正酣。楠生閉上房門，取下頭上的髮簪將燈火挑得旺盛了些，轉身檢查它身上的傷處時，已是結痂長出了新的嫩肉。
感覺到楠生的動作，黑狼驀然睜開了碧綠的眼睛，眸子裡的殺氣和兇狠在看清楚楠生的模樣時消散無蹤，原本呲起的牙齒和豎起的狼毫也放鬆了下去，用鼻子拱了拱楠生的手心，溫順的不再動彈。
“我知道你最終要回南原。”楠生輕輕的摸了摸黑狼的頭頂：“可是現在你來投奔我，也已進入了東丘，想要保住性命，便不要妄動。”
黑狼像是聽懂了一般，再度拱了拱楠生的手讓她安心，一人一狼便互相依偎着取暖，楠生就在地上的棉褥上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楠生從黑狼的背上滑了下來，驀然驚醒。睜眼看時外面雖然還是沒有亮。天空卻透出幾分清澈的幽藍，看來是要天亮了。
楠生起身，突然離開黑狼溫暖的體溫身體一冷。抓過一旁的長袍披到身上推門出去，韓部已經不在走廊上。楠生的視線在翟陽門前那個已經燃盡的銅火爐上掃了一眼，難以壓抑心裡的緊張，快走幾步跑了過去。
翟陽的房門虛掩着。楠生推門而入時，屋子裡不僅有韓部，還有徐炳和一干副將。見着楠生紛紛起身行禮：“王妃。”
楠生顧不得，緊走幾步來到牀邊。韓部便略微錯開地方。楠生摒住呼吸看過去時，牀榻上翟陽的面色已經紅潤了不少，呼吸也已平穩，正靜靜的沉睡着。
楠生的一顆心這才放下來。轉身向着韓部行了個大禮：“多謝先生救命之恩。”
這個禮韓部沒有推讓，沉默的受了。
韓部揮手，一干將士行了禮紛紛退下。徐炳臨出門前仔細的關上了大門，韓部方纔看向楠生：“謹王已是無礙。”
楠生在牀邊慢慢坐下，握住了翟陽被外的手。但覺他的手掌冰涼，不似常人的體溫。
楠生心裡一動，擡頭看向韓部：“先生，子楠有事不明，不知先生可否賜教。”
“王妃客氣了。”韓部退後半步：“韓某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先生。子楠知曉南原的巫術中，可讓已經死去的人和常人無異。若非在特定的時間需要滿足某些禁制，絕對無法發現已經死去多時。韓商曾言，巫術乃是東丘素術的分支，是否素術中也有操縱死人之術？”
韓部沉吟了一下：“若要論起這個，一時半會恐怕難以解釋清楚。”
韓部仔細的想了想：“素術本身系統龐大。其下門類衆多。其實術法本身並無甚差異。端看用的人是邪是正。那南原巫術，據稱分爲生巫和死巫。其實生巫也好，死巫也罷。沾了個巫字，特指的都是從素術中分流出去，邪的那一面。”
“但這最多也就是起源而已。這麼幾百年過去，加上南原能者衆多，早已將巫術更加的發揚完善，說是同源，其實關係已經不大。只是對於修煉者來說，當中有許多共通的東西，一點就明。”
楠生握着翟陽的手沒有說話。手心裡他的肌膚彷彿在她的體溫下也回覆不到以前的溫度。
“可否……”
楠生仔細的斟酌着句子：“可否會有方法，使死人復生，而又不再是那個人？”
韓部轉身，眸子倏然犀利，靜靜的看了楠生許久。終於慢慢的點了點頭：“可以。”
楠生的心裡漸漸的涼了下去。如此說來，當日裡完顏朔帶她去見的那個白大夫，真的不是自己的大哥了。
可這世界上怎麼會有如此相似的兩人。不怕他不是自己的大哥。怕就怕，他的外在是自己曾經的親人，而內裡卻早就換過了。
楠生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沒有說話。韓部便也保持着沉默。屋子裡僅餘下炭火燃燒時的噼啪聲。
楠生突然覺得手一緊，擡眼看時，榻上的翟陽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一雙眸子如同冰水，冷冷的向她看來。
“翟陽。”
楠生心中一緊，摒住了呼吸。這樣的翟陽一瞬間竟然如此的陌生。
翟陽看了楠生半晌，他眼睛裡的冰冷方纔一絲一絲的散去。連帶着的，他的皮膚溫度也漸漸的迴轉過來。楠生的心口狂跳着，不知爲何，方纔翟陽的那一眼讓她如此不安。
“謹王。”
韓部上前行了一禮。翟陽慢慢的坐起身來，點點頭：“辛苦先生了。”
“臣告退。”
韓部低着頭，慢慢退出了屋子。翟陽待到屋子裡只餘下他和楠生二人，方纔握住了她的手：“楠生，也累你擔心了。”
楠生仔細的看着翟陽。方纔一瞬間彷彿只是錯覺。他又恢復了那個她所熟悉的男人。翟陽擡手，將楠生圈在懷中，她便也柔順的靠在他的肩頭。
“說起來。”翟陽的聲音頓了頓，頗有些無可奈何的意味：“今夜還是本王的洞房花燭夜，未料便這般就過去了。”
楠生忍不住輕笑一聲，臉上微微泛紅。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天亮了。”
翟陽點點頭，抱緊了懷裡的人不說話。二人尚未溫存到片刻，屋外傳來了徐炳的大嗓門：“稟謹王！”
“說罷。”
翟陽不願放開懷裡的人，輕輕的握住了她的手。
“南原派了使節在外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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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節？”
翟陽微微挑眉，冷笑一聲：“兩軍對壘，而今已是生死之搏，它南原又玩什麼花樣，派出什麼使節？”
“稟謹王。”
韓部清冷的聲音也加入了對答之中：“是求和的使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