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要過年了。
臘月二十三,竈君爺爺上了天,家家戶戶掃房子。
這是安寧在宮外過的第一個年,聽楊大媽講那些民俗民規,比宮裡一板一眼的祭祀禮儀可有趣多了,處處透着新鮮。聽說過小年要打掃,她一早就起來,包上塊頭巾,拿着掃帚抹布就裡裡外外忙碌着。秦遠沒空幫忙,出門時只笑着囑咐她別太累着,燒了熱水擦洗,免得凍手。
還好她和秦遠都素愛整潔,屋子裡還算乾淨,整個院子打掃下來也不算太吃力,忙活了半日也就弄好了。安寧四處翻揀,最後瞧見桌角邊的香爐還沾着些灰,她抱到院中,拿起抹布上上下下擦拭着,連爐底都沒放過,不經意間,看到了爐底蓋的縫隙,她心思一動,很快就發現了香爐的秘密。
安寧忽地嘆了口氣,千算萬算,不如天算。紅姑肯定想不到,這些首飾居然到了安寧手裡。難道真的是因爲紅姑沒有兌現當日對她孃的諾言麼?可自己現在也算平安啊,安寧想了想,紅姑畢竟照料了她一場,這麼多年也算是盡心盡力了,等自己下了山,抽個空把這些首飾還是送給她吧。她把香爐收好,跟打好的包袱擺在一起。
沒兩日,寨子裡大紅的燈籠高高掛起了,花花綠綠的窗花也貼遍了,蓮年有魚、喜上眉梢、八仙報喜、五蝠臨門……四處都裝點得喜氣洋洋。
楊大媽現在成了全寨除秦遠外最忙的人。領養廚房的一班人煎炒烹炸、蒸煮燉燒,每日從早忙到黑,連家都回不了,這些天都住在安寧這兒。饒是這麼忙,誰都想不到,楊大媽領着幾員女將,居然還在廚房後院豬圈旁的小山洞裡悄沒聲息掏鼓出一個酒窖來。當楊大媽頭一回領着安寧進去時,她也嚇了一跳,這小山洞表面看着極淺,可貓着腰進去,打開一道暗門,裡面可着實寬敞,有間耳房大小。
楊大媽得意的道,大當家的早就偷偷囑咐她建個酒窖,免得寨子裡的酒總是存不住,沒幾天被些饞嘴猴們偷吃了。於是她就留了心,上次有隻雞躲進來下蛋,被她無意中發現這裡,原本沒這麼平整方正,她領着些娘們,偷挖了好些天,才整出來。若是沒人指點,即使進來了,多半以爲是什麼野獸棲身的山洞,極難發現裡面還別有洞天。
安寧點頭讚道,若是將來遇上什麼禍事,藏人都是沒問題的。楊大媽忙呸了一地,這快過年了,可不興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安寧忙點了點頭。
轉眼就是除夕。
這日一早起來,安寧就去廚房幫忙弄年夜飯了。新年幾天,全寨除了輪班警戒之外,大夥兒全部放假,廚房準備了許多酒菜吃食,分發給諸房,大夥兒都有火爐,吃時熱熱即可。
晚飯後,有家眷的全回後山了。楊大媽本要帶安寧回去,可安寧不肯去打擾他們一家團圓。自己拎了一小瓶甜酒,拿着些食盒回房去。各房裡猜酒划拳、推杯換盞,歡聲喧譁,熱鬧非凡。安寧駐足聽了一會兒,臉上也露出笑意。
寒夜如墨,幸喜今日寨中四處燈火通明,映得院子有些淡淡微光。
安寧回屋點亮了燈,搬到張凳子擺在院中,拿個盤子擺上幾樣吃食,倒了兩杯水酒,又從自己百寶香袋裡掏出那個隨身不離的香囊擺在凳上,拿出香爐,燃了三柱香,恭恭敬敬的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默默祝禱道,“爹、娘,今日是除夕,女兒在此給您二老行禮啦。希望您二老保佑女兒平平安安,諸事順遂。爹,若是孃親仍在世上,您一定要保佑孩兒早日與孃親團聚!”
收拾了東西,回到屋子,暈黃的燈光裡,映得孤身隻影益發寂寥。
“沒關係的。”安寧輕輕自言自語着,“你可以的,早就是一個人,已經習慣了。”她努力給自己個微笑,小口小口地咀嚼着食物,藉以填充心中的空白。
更深漏斷,也不知是幾時,院門響了。
是風吧?安寧自顧自地微笑着。下一刻,門卻被推開了。
“你,你怎麼回來了?”安寧怔着。
秦遠微笑起來,“我不能回來麼?”他身上一股濃烈的酒氣,眼神卻益發明亮。
“我不是這個意思。”安寧仍有些未回過神來,他不是應該在前廳跟兄弟們喝酒守歲麼。
“他們都醉了,所以我就回來了。”秦遠笑道,“怎麼?不請我坐下麼?”
“快請坐。”安寧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心中有些暖意,他應該是回來陪自己的吧,“我再拿些菜熱一熱。”
“好啊,我可真有些餓了。”秦遠道,“你這兒有酒麼?”
“有的。”安寧把那瓶甜酒遞過來。
秦遠一聞,笑了,“這也能算酒麼?”他一仰脖全喝了,“跟甜水差不多,你等着。”
他轉身回了房間,不一會兒拎着個酒罈過來,笑道,“這壇是上好的竹葉青,這次下山採買東西時帶回來的。怕魏大叔和二哥罵我,一直偷偷藏在櫃子裡。”說着拍開泥封,酒香撲鼻,他灌了一壺燙起來。
安寧重又熱了菜擺上,遞給他一個杯子,秦遠愕道,“你呢?”
“我可不會喝酒。”安寧道。
“這可不行,今兒是除夕呢。”秦遠道,“多少喝一點吧,我還要敬你的。”
“我真沒有喝過酒,怕會醉。”安寧抿嘴笑道。
秦遠笑道,“人生沒醉過一場,怎麼算活過。”
安寧赧然道,“我怕醉了會胡言亂語。”
“你還有什麼秘密嗎?怕喝醉了講出來?”秦遠哈哈大笑起來,“那我一定比你先醉倒,你就不怕喝醉了吧?”
他把燙好的酒倒了一杯放在安寧面前,自己倒了一碗道,“你喝一杯,我喝一碗。你若實在不能喝就不喝了,我絕不勉強,好不好?”
“嗯。”安寧道,“那我先嚐嘗這酒的滋味。”她捧着酒杯,伸出小舌淺淺嘗了一口,卻不知自己這動作嫵媚之極,看得旁人怦然心動。這竹葉青入口清甜,好似與那甜酒差不多,後勁卻是甚足,沒喝過的人極易過量。
秦遠舉碗笑道,“先恭賀新禧,新春大吉。”一碗就幹了。
“普天同喜。”安寧笑着飲了一口。
“你的本名是叫做安寧麼?”秦遠忽問道。
“是。”安寧點了點頭。
“那你過了新年應該幾歲了?”秦遠問道。
“十八。”安寧略有些羞意,這個年紀還未出嫁,算是大的了。
“嗯,是大姑娘了,我比你大上兩歲。”秦遠笑道,“那我祝你什麼好呢?早日嫁得如意郎君?”
安寧羞得不肯舉杯。
秦遠笑道,“那我祝你平安康泰吧。”他是酒到碗幹。
安寧這才舉起杯又飲了一口。
秦遠又舉杯道,“還記得你在谷底說過,你娘可能尚在人世,我祝你們母女早日團圓。”
安寧聽了這話,道了聲多謝,把杯中酒全飲盡了,秦遠又替她斟一滿杯。
安寧這回先舉起了杯,“其實我早該敬你一杯的,三當家的,謝謝你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你要飲盡哦。”秦遠笑道。
“好。”安寧笑着飲盡了,秦遠又給她斟滿了。
安寧又舉起了杯道,“還要謝謝你當初肯收留我,以及這段時日以來,對我的諸多照拂。”
“這話說得,好象你要離開似的。”秦遠微笑着。
“三當家的。”安寧低下頭道,“我是要走了。”
“哦,上哪兒呢?”秦遠似是毫不意外,靜靜問道。
“我想下山,尋個鋪子,做針線刺繡吧。”又是一杯酒下肚,安寧只覺全身熱烘烘的,膽子似乎也大了些,“我跟楊大媽說過了,她說會找她女婿幫我聯繫的。”
秦遠望着她笑笑,不置可否,又飲盡了。
“這杯酒,我還要敬你,雖然我不知道你有什麼心事,但是我希望你也能忘掉那些不開心的事情,四季如意。”安寧捧着杯一飲而盡。
“你知道我是什麼人麼?”秦遠問道,又給她斟滿。
安寧擡眼望着他,“秦,是晉國的國姓。”
“嗯。”秦遠微笑着,“公主眼力非凡,在下佩服。”
“我纔不是什麼公主。”安寧笑了起來,“我從來就不想當什麼勞什子公主。”她只覺得越來越熱,身子軟綿綿的,好似要飄起來了,說話卻比平時利索許多,“當個公主,哭也不能哭,笑也不能笑,在宮裡,行走站立都有人管,天下頂無聊的就是那個地方。真不明白,爲什麼還有那麼多人要進宮!”
“說得好!”秦遠笑道,“那你在宮裡,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
“忍!”安寧喝了口酒道,“我娘說,一定要忍耐,要等着出宮的那一天。”她忽嘆了口氣道,“娘不在了,他們就都來欺負我,看中什麼就拿什麼,還拿了許多衣裳給我繡,我每天從清早繡到天黑,她們卻不過是穿上一兩回就扔掉!”
“怪不得你的針線這麼好,原來是這麼練出來的。”秦遠皺眉道,“你娘沒外戚在朝中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