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號預案,應該,暫時還用不上。”吳永淳先是微微一愣,然後緩緩搖頭。
他吃驚的不是對方也知道一號預案,而是老人忽然叫起了自己以前的名字,吳二十二,那就意味着,當初的賜名之德,可能到了需要回報的時候了,而眼下自己手中,除了兵權之外,恐怕沒有任何祿老夫子能看得上的東西。
果然,一號預案只是一個開場白,逯魯曾快速四下看了看,然後對着外邊黑沉沉的雨夜,繼續沉聲說道:“老夫不知兵,所以這些日子,一直心裡慌得狠,二十二,你能不能告訴老夫一句實話,你有多少把握確保江灣無虞。”
“江灣今天傍晚的時候放了三次排炮,從聲音上來看,不是爲了殺敵。”吳永淳沒有直接回應祿老夫子的話,而是非常耐心地解釋,按照我跟陳德之間的約定,這是他在告訴我,那邊暫時不需要任何援兵。”
“呼,,。”逯魯曾聞聽,如釋重負地吐了口長氣,然後又緩緩將身體轉了過來,盯着吳永淳的眼睛問道,“徐達那邊,最近情況如何。”
“脫脫已經從下游渡黃,但淮安城安如磐石。”吳永淳不知道對方到底想知道些什麼,略作沉吟,繼續低聲迴應,“徐達已經派了胡大海去守高郵,只要這兩座城市兩個還在,脫脫早晚都得鎩羽而歸。”
淮安和揚州之間,無論是水路還是陸路都暢通無阻,而老夫子又有第一時間閱讀軍報的權限,以上這些消息,他應該心知肚明纔對,怎麼好端端地,跑到自己這邊來校驗真僞來了。
沒等吳永淳揣摩出任何端倪,逯魯曾的聲音忽然變得極低,“大總管那邊,可有新消息傳回來,老夫記得,他離開淮安是在五天之前。”
“沒有。”吳永淳心中頓生警覺,手按刀柄,輕輕搖頭,“末將這裡有的,長史大人都有,長史大人還有什麼事情,如果沒有的話,趕緊回去睡了吧,夜已經深了。”
這已經是明明白白地在下逐客令了,逯魯曾卻絲毫沒有主動離開的自覺,又四下迅速看了看,以更低的聲音詢問,“有謠言說,大總管在海上出了事兒,二十二,你聽到了沒有。”
“沒有。”吳永淳大驚失色,心神激盪之下,腰間佩刀被拔出了半寸餘,“夫子是從何聽來,夫子,你可是大都督的長輩。”
“正是因爲老夫乃大總管的長輩,所以老夫才坐臥不安。”逯魯曾緩緩後退的半步,身體繃得向一張弓,“老夫不但聽到了這個傳言,老夫還聽人說,脫脫之所以能渡過黃河,是有人故意放鬆了水面上的警戒,借,借刀殺人。”
“轟。”天空中忽然打了一記炸雷,閃電將敵樓內照得比雪洞還亮,吳永淳的面孔,也在這一瞬間,變得比雪還白。
大都督成親後一直沒有孩子,如果他在海上遭遇了不測,淮揚系就要立刻陷入羣龍無首的尷尬局面,而被指定爲第一繼承人的徐達,威望顯然跟大都督沒法比,非但蘇先生、劉子云等元老不服,其他各軍指揮使,也未必甘心唯其馬首是瞻。
所以,放任脫脫的大軍過河,通過蒙元之手打擊徐達,無疑是一步絕妙好棋,過後不管誰勝誰敗,徐達的威望定然會大打折扣,排在其後的另外幾個人,就有機會向前超越了。
但萬一脫脫打破了淮安,他們,他們就不怕大夥全都被斬草除根麼,畢竟,畢竟蒙元那邊是整整三十萬大軍,畢竟,畢竟淮揚各地目前所做的一切,都與朝廷現行的制度水火不容。
正驚得魂飛魄散間,耳畔卻又傳來逯魯曾更多的聲音,有點陰,更多的是狠毒,“老夫還聽人說,最近淮揚商號有幾個股東在秘密碰頭,而朝廷那邊,則答應如果他們獻出揚州,則既往不咎,他們只需要將大總管的乾股交給朝廷,其他都可以一切照舊。”
“喀嚓。”又是一道粗大的閃電,將整座敵樓震得瑟瑟土落,淮揚商號是塊巨大的磁石,地方上頭臉人物之所以在官紳一體化納糧和攤丁入畝之後,還肯跟大總管府共同進退,一方面是迫於淮安軍手中的刀子,另外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從淮揚商號名下的產業中,看到了鉅額的紅利,而萬一朝廷答應將商號也保持原樣不變,對地方士紳來說,最後一個抵抗的理由就徹底不存在了,沒有了大都督,他們日子只會比現在更好。
但淮安軍的弟兄們呢,淮揚高郵各地數百萬黎庶呢,還有那些剛剛從新政和新作坊裡找到做人滋味的流民呢,等待着他們的將是什麼,根本不用想,吳永淳就知道得清清楚楚,在徐州起義之前,他就是胥吏麾下的小跟班兒,見過當時屬於底層的所有黑暗。
“二十二是徐州人。”想到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往,吳永淳心中所有的慌亂和恐懼,瞬間就消失了個乾乾淨淨,“如果沒有大都督,二十二現在乾的,依舊是欺善怕惡,辱沒祖宗的勾當,二十二從軍之後,雖然把爹孃和兄弟姐妹都接到揚州,但徐州城內外,卻還有我吳家數十口親人,還有從小看着二十二長大的街坊鄰居,脫脫一場大水,把整個徐州都衝沒了,所以,二十二不管別人做什麼,也不會管大都督今後去了哪裡,只要二十二還有一口氣在,這揚州城,就是大都督的,無論誰也拿不走,夫子,二十二這麼說,你能聽明白麼。”
說着話,他緩緩將腰刀拔了出來,用左手掌心緩緩擦拭,鋒利的刀刃,瞬間就將掌心割破,有股鮮紅色血珠,順着手掌的邊緣,一滴滴濺落在地上,被敵樓中的燭火一照,紅得無比刺眼。
一股遮天蓋地的殺氣,也從他的身體中瞬間散發出來,山一般壓向對面的逯魯曾,後者被嚇得連退數步,旋即,臉上綻放出了一抹真誠的笑容,“二十二,且慢,老夫不是你想得那種人,老夫沒看錯你,老夫慶幸,當日沒看錯了你。”
“您老?”敵樓內的殺氣迅速被夜風吹散,第四軍指揮使吳永淳眉頭緊鎖,雙眼裡充滿了警惕。
“且不說大總管乃老夫孫女婿,我祿家上下一百七十餘口,最後活着被接過黃河的,還不到十個。”逯魯曾又笑了笑,低聲補充,“你吳永淳都知道自己與蒙元不共戴天,老夫這邊,又怎麼可能再去向韃子搖尾乞憐。”
這兩句話,可是句句都說道了關鍵處,雖然逯家上下沒有任何人,被朱重九列在繼承者之內,可他們一家跟朱重九之間的關係,站在蒙元朝廷那邊看來,卻比任何人都親密,所以,眼下揚州城內任何人投降蒙元之後,都可能苟延殘喘,唯獨祿氏一家,沒有這種希望,按照蒙元以前的殘忍行事作風,從逯魯曾起,一直到第五軍長史逯德山膝下才半歲的女兒,都無法逃離生天。
“那您老剛纔?”想明白了這一點,吳永淳輕輕鬆了一口氣,遲疑着詢問。
“事關重大,老夫不得不先探一探你的態度。”逯魯曾也輕輕吐了口氣,掀開衣襟下襬,露出別在腰間的一枚的手雷。
是大匠院那邊剛剛製造的新型手雷,還沒能正式投入生產,與眼下淮安軍配備的手雷最大不一樣之處,在於此物於原來引火線位置,裝了個小小的拉環,只要拉環被扯動,就會通過一根銅線,扯動裡邊的玻璃渣和硫磺混合物,將其瞬間點燃,然後在數息之內,整個手雷就會轟然炸開,將周遭三步之內的活物盡數送上西天。
“您老作死啊,您老,您老趕緊把那東西解下來。”吳永淳又被嚇了一大跳,哭笑不得地命令。
新型手雷之所以遲遲不能投產,就是因爲此物的爆炸時間根本無法把握,有可能拉開鐵環瞬間就炸,讓擲彈兵連將它丟出去的時間都沒有,也可能丟出去之後遲遲不炸,待周圍的人以爲其啞火之時,再猛地給人一個驚喜。
“沒事,沒事兒,這顆,這顆是焦大匠親手做的,斷然不會出什麼簍子。”逯魯曾側開身,連連擺手,“你先別管手雷,聽老夫說,今天下午,淮揚商號的鄭、賀、胡三家股東,聚集了其他十幾個小股東商議,打算將揚州城獻給董摶霄,老夫手裡有確鑿證據,你趕緊調兵跟老夫去抓他們。”
“鄭掌櫃、賀主事和胡帳房他們。”吳永淳心裡又打了個突,卻非常沉着地追問,“內衛處呢,他們怎麼一點兒消息都沒有。”
“張鬆此刻人在淮安,留守揚州這邊的是一個叫段正義的傢伙,他在去年的科舉考試中名列乙等,奉命進入軍中歷練,然後才一點點爬到內務處副主事的位置。”逯魯曾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補充。
這年頭,能參加科舉考試的,至少都出自殷實人家,在淮安軍恢復社學之前,窮人家的孩子根本讀不起書,而這年頭的殷實之家,或多或少都跟地方士紳都有些聯繫,所以內務處對士紳們的陰險圖謀裝聾作啞,原因就非常簡單了,副主事段某跟對方同氣連枝,故意給後者行方便而已。
一切都已經非常清楚了,但吳永淳卻依舊輕輕搖頭,“按照大都督北上之前定下的規矩,內務處只管監督探查,抓人卻要經知府衙門批准,而吳某這裡,非知府衙門邀請,同樣沒資格去抓人。”
“這個時候,哪還能考慮那麼多。”逯魯曾聞聽,立刻急得兩眼冒火,“下午的事情,明理書院的山長劉伯溫也曾經參與,而那劉伯溫,又是羅知府的師叔,萬一他也被拉了過去,你想後悔都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