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人試圖混到這裡來,窺探咱們淮安軍的秘密,卻不知道,真正的秘密,在大江上就能看見!只不過,他們全都是睜眼瞎子而已!”黃老歪心胸一點也不寬闊,用先前大夥在議事廳看他一樣的眼光看着大夥,慢條斯理的繼續補充。
真正的秘密,不在於炮管,也不在於火槍。那些東西只要能弄到樣品,讓工匠零敲碎打,一點點也能拼湊出來。在他眼裡,淮安軍,乃至整個淮揚大總管府,最大的機密,就是屹立在江水中的一架架水車,還有被大夥精心琢磨出來,由水車推動的那些各式各樣的巧妙機械。那纔是整個淮揚百工坊的靈魂,乃至整個淮揚的靈魂。
只是他這一觀點,根本得不到多少認同。幾乎絕大部分被朱重九強行拉來的參觀者,都被聳立於江面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水車所震撼,直接把他的話當成了耳旁風。
黃老歪見此,也不多浪費口水。輕輕笑了笑,帶着大夥繼續朝制錢作坊走,“大夥注意了,再往裡頭看到的東西,就只能爛在心裡,誰都不能向外說。包括自己的家人,也儘量不要提起。否則,陳、張兩位主事,少不得要登門求教!”
“有勞黃主事提醒了,這個,我等自然是知曉!”衆官吏心中打了個突,非常不高興地迴應。
陳基掌管軍情處,張鬆負責內務處,二人的在平素議事時,說出來的話份量都不算大。但二人手中的權力,卻大得有些嚇人。特別是涉及到淮安軍的核心機密時,凡是被軍情、內務兩處聯手盯上者,過後不死也得脫一層皮。
“黃主事說笑了。”好不容易纔多少挽回了一點兒自己的形象,張鬆可不願意給黃老歪當刀子用,趁着黃老歪沒繼續借題發揮之前,趕緊插了幾句,“正所謂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這裡邊的東西,除了你們工局和大匠院的人,剩下還有誰能看得懂啊?!頂多是瞧個熱鬧而已,想泄密都沒夠不上資格!”
“哈哈哈....”衆人被他的俏皮話,逗得莞爾。平素積累於心中的鄙夷感,也瞬間又降低了不少。
“裡邊請,大夥繼續裡邊請,留神腳下。江邊溼氣重,臺階有點兒滑!”張鬆一招得手,乾脆再接再厲。乾脆主動替換掉黃老歪的嚮導角色,帶着大夥繼續往制錢作坊深處前行。
不多時,衆人就進入了作坊內部。放眼望去,只見到一個空空蕩蕩的大廳,兩名匠師帶着十來個普通工匠,正圍在兩座四輪馬車大小的鐵疙瘩旁比比劃劃。而兩座鐵疙瘩旁邊,則整整齊齊擺着一疊半丈見方的鉛銅板,每一張表面都磨得非常光潔,可以清楚地照見人的影子。
“大總管,黃主事、張主事!”見到朱重九到來,工匠們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夥計,主動舉手行禮。
朱重九笑呵呵地還了了個自創的軍禮,然後大聲吩咐,“不必客氣。你們該幹什麼接着幹什麼?就當我們沒來過。”
“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就等大總管前來軋第一刀!”兩個匠師俱是從淮安工坊初建時,就跟在朱重九身後幹活的老人兒。笑呵呵退開半步,露出身後的機器。
雖然名爲鍛機,但兩座機器的模樣,卻與最初在徐州拿來鍛造鎧甲的機器,有着天上地下的差別。每一座通體皆爲精鋼打造,表面和棱角處皆用砂石細細打磨過,溫潤如玉。第一座上頭照例懸着一個巨大的生鐵鍛錘,第二座卻連鍛錘都沒有,代之的是十數根小兒手臂粗精鋼棍子,從鍛牀的頂端垂下來,筆直地深入下面各自的套管當中。就像猛獸嘴巴里的一對對牙齒。
“這是焦大匠,上個月跟主公一道弄出來的新式鍛牀。原本用來給胸甲上面壓花兒,爲了壓制銅錢,特地又改進了一回。焦大匠和我可是都花了不少功夫!”帶着幾分得意,黃老歪指着第二座鍛牀繼續炫耀。
“你先別忙着邀功!”蘇先生聽得不耐煩,笑着打斷。“要是一會造不出讓大夥滿意的銅錢來,看你如何收場!”
“那不可能!只要主公在這兒!”黃老歪最服氣的人,除了朱重九之外,就是蘇明哲。舉起胳膊,賭咒發誓,“我可以立軍令狀,如果....”
“滾,明知道主公不可能殺你!”蘇先生一瞪眼睛,將黃老歪後半句話給直接憋了回去。
大夥聽了,再度抿嘴而笑。相處越久,他們越是清楚,自家主公有多仁厚。而朱重九卻深受另一個時空靈魂的影響,以和手下人平等相處爲榮耀。所以大夥在潛移默化中,言談舉止一個個就變得越來越無拘無束,待人接物也越來越自信。
“只要主公在這兒,應該不會出任何問題!”論起邀功領賞的本事,張鬆遠比黃老歪專業。趁着大夥笑聲未落,搶先開始介紹,“卑職和黃主事、焦大匠三個,在最初造樣錢時,其實已經試出了一些門道。鍛牀的力道絕對夠,問題最可能出在板子上。爲了讓錢更有賣相,焦大匠和黃主事還特地帶人重新調整了許多次銅、錫、鉛的配比。現在這種,壓制起來時最不容易開裂,壓出來的新錢光澤也最誘人!”
衆人隨着他的手勢,目光再度落在第一座鍛牀旁邊的銅板子上。果然發現,銅板子的顏色黃中帶赤,如過不預先心裡有所準備,很容易就將其誤認爲純金所造。
“成本如何?”朱重九經常在在百工坊內跟各種合金打交道,一眼看上去,就察覺到板子的含銅量應該遠超過了六成。
“主公慧眼如炬!”張鬆立刻挑起大拇指,滿臉佩服地誇讚,“銅大體上佔到了六成半,錫一成半,剩下的是軟鉛。微臣和焦大匠,黃主事三個估算過,雖然這樣銅錢的造價會高一些。但比起先化銅水再澆鑄,依舊要省出許多!”
“嗯!”朱重九笑着點頭。“既然你們已經有了把握,乾脆現在就軋一批錢來看看。黃主事,外邊的其他部件都準備好了麼?”
“準備好了!”黃老歪微微躬了下身,臉上的表情變得無比肅穆,“只待主公一聲令下。”
“那就開始!”朱重九用力揮了下手,瞬間從淮揚大總管角色,變成了一個放在另外一個時空二十一世紀都合格的操作班長。
“是!”黃老歪高聲迴應。從胸口的掛繩處抄起一枚哨子,奮力吹了幾聲,“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一連串哨子聲迴應。緊跟着,腳下的地面忽然微微一顫,巨大的金屬撞擊聲,如海浪一般砸了過來,砸進在場每個人的耳鼓。
那絕不是什麼美妙的感覺,幾個身體稍微差一些的文職,頓時就覺得頭疼欲裂,五腑六髒一起從肚子內往外涌。而黃老歪和焦玉兩個,卻如同聽了仙樂一般,雙雙變得精神百倍。各自從鍛牀旁抄起一面彩旗,走到窗口處,用力揮舞,同時,嘴裡的哨子繼續響個不停,“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廠房外,繼續有巨大金屬的撞擊聲穿了進來,中間還夾雜着令人牙酸無比的摩擦。腳下的地面搖晃越來越劇烈,整個房子也開始搖搖晃晃。然而,隨着哨子頻率的降低,撞擊聲漸漸變少,摩擦聲也一點點變得均勻,腳下的地面不再繼續搖晃,而是以春夜細雨般的恆定節奏,穩穩地顫抖。
“主公,請開機!”黃老歪放下角旗,吐出哨子,走到朱重九面前,恭恭敬敬地做了個邀請的手勢。
朱重九對先前的撞擊和摩擦聲音早已見怪不怪。笑着點點頭,走向第一座鍛牀旁邊的一個包着紅布的手柄,先慢慢晃了晃,然後猛地向下一拉。
“咣噹當!”又是一連串刺耳的撞擊聲,緊跟着,巨大的鍛錘高高的擡起,露出下面數排渾圓型的凹槽。一個個黑中透藍,隱隱帶着幽光。
“上板子!”大匠焦玉一聲斷喝,帶頭擡起一張銅板,整整齊齊地蓋在了凹槽之上。兩名普通工匠迅速轉動手柄,將銅板牢牢固定。隨即,焦玉用身體擋着朱重九向後退開,同時猛地一揮手。
“轟!”負責第一座鍛牀的匠師放開機關,巨大的鍛錘帶着風聲迅速下落。將銅板砸得火星四射。
“倒車!”大匠焦玉當仁不讓,扯開嗓子繼續大喝。負責操作鍛牀的工匠迅速拉動朱重九先前拉過的手柄,隨着另外一陣刺耳的“咣噹咣噹”聲,鍛錘再度被緩緩提起。將已經成型的錢餅全都露了出來。
“卸餅、上新板!”焦玉的聲音繼續傳來,每一聲都充滿了自豪與自信。工匠們手腳麻利地轉動機關,將衝錢餅的母槽與裡邊的光板錢柄一同擡下。然後又換上新的一塊母槽,固定好新的銅板,再度進行下一輪衝擊。
已經卸下的母槽,與裡邊的錢餅一道,被擡至第二座鍛牀旁。黃老歪指揮其餘匠師和工匠翻轉母槽,將裡邊的光板錢餅倒在操作檯上。然後用鐵鑷子夾起來,一個挨一個塞進第二座鍛牀的鋼柱子下方正對的模具裡。
待所有錢餅都安裝到位,黃老歪也迅速拉動了第二座機牀上的紅色手柄。十幾根柱子帶着令人頭皮發麻的嘈雜聲緩緩下落,緩緩釘在錢餅之上。“咯吱,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陡然開始發悶,緊跟着,鍛牀猛地哆嗦了一下,“咚!”十根金屬柱子全部停了下來。
“倒車!”黃老歪用與焦玉同樣的口氣,大聲命令。站在他身側的一名匠師飛快地拉動另外一根包着藍布的手柄,“咣噹當”,隨着另外一長串撞擊,金屬柱子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退回上方。
“收錢!”又是黃老歪一聲令下。有兩名工匠一左一右,同時扯動模具下的機關。“叮叮噹噹”,數枚金黃色的銅錢順着第二座鍛牀下方的漏斗掉了出來,在特製的金屬託盤中來回滾動。
“成功了!”張鬆一個箭步竄過去,顧不得銅錢的燙手,抄起幾枚,捧在掌心處,一邊用嘴吹氣,一邊大聲喊道:“恭喜主公,賀喜主公,我淮揚通寶,必風行天下!”(注1)“拿來我看看!”見到銅錢一次性試製成功,朱重九心裡也非常高興。從張鬆手裡搶過來一枚,對着窗口射進來的日光仔細把玩。只見該錢通體呈赤黃色,光澤誘人。正反兩面的錢文清晰柔潤,渾然天成。只是錢的外圍邊緣處依稀殘存着些細小的金屬毛刺,用手指摸上去,多少有點兒粗糙。
“這只是毛錢,還差最後一道工序!”彷彿猜到了朱重九最關心什麼,黃老歪快速蹲下身,抓起一枚滾燙的銅錢。然後又從貼身口袋中掏出一把小鋼銼,對着放銅錢的托盤,三下兩下,就將其外圍輪廓上的瑕疵處理乾淨。
“微臣和焦大匠商量過,最後一道工序,不會放在這兒。免得工匠們分心!”將處理好的銅錢遞給朱重九,他又迅速抓起第二枚,一邊加工,一邊快速補充,“像這種收尾的活,新來的學徒也能幹得。並且即便不處理也沒啥關係。銅錢拿到市面上用一段時間,自然就將邊緣給磨光滑了!”
“還是收一下尾吧,精益求精!”朱重九將黃老歪加工過的銅錢和最初自己從張鬆手裡搶過來的對比了一下,笑着吩咐。“你和焦大匠還可以考慮一下,用機器來磨,估計比人工更快。”
“微臣想過,但是沒必要!”黃老歪低着頭,一邊繼續打磨剩下的銅錢,一邊大聲回答,“什麼活都讓機器幹了,學徒們就都熬不出性子來了。不瞞的總管,微臣當學徒時,可是給師父掄了三年大錘呢。微臣那三個兒子,當年跟着微臣,也是終日大錘掄個沒完。現在的學徒進了作坊,出大力氣的活都被機器幹了,只剩下搬搬擡擡,這樣下去,很難學到真東西!”
注1:機器造幣的工序,遠比本文所述複雜。但爲了讀者看書時不至於煩躁,特地只選了其中衝餅和印花兩道工序而省略了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