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芝麻李被救回淮安之日起,連續兩個多月,丁德興每天都看着趙君用如護食的土狗一般,在芝麻李病榻前轉悠,心中早就對其鄙夷到了極點,所以,根本不相信東路紅巾落到此人手裡之後會有什麼活路,寧願把身家性命全壓在朱重九那邊,痛痛快快搏上一場。
懷着幾分不成功則成仁的念頭,他邁開大步,將趙君用等遺老遺少遠遠地甩在身後,直奔淮安軍的大總管行轅,在議事堂門**出腰刀,大聲向當值的近衛頭目說道,“李大總管帳下親兵統領丁德興,奉大總管遺命前來向朱總管報道,有勞這位兄弟代爲通傳。”
“是丁統領啊,麻煩您稍等,我進去看看我家大總管現在忙不忙。”當值的近衛連長俞通海恰恰在今天早晨給芝麻李的靈堂運送冰塊時見到過丁德興,腦子裡還有幾分印象,客客氣氣答應了一聲,轉身入內,片刻後,又滿臉堆笑走了出來,低聲解釋道:“哎呀,丁將軍,讓您久等了,我家大總管正在裡邊跟第五軍的衆將議事,估計一時半會兒完不了,要不,您明天再來。”
“議事,你們淮安第五軍最近有大動作麼,朱總管什麼時候能騰出空見我。”丁德興幾曾受到過如此冷遇,立刻將眉頭皺得緊緊,非常不高興地追問。
“那,那我可就不知道了,咱們淮安軍這邊規矩嚴,不似別的地方,什麼人都可以往跟前湊,大總管給底下人佈置任務的時候,像我這種級別的,根本沒資格旁聽。”俞通海笑了笑,臉上的表情怎麼看怎麼虛僞。
丁德興被軟釘子碰得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咬了咬牙,斷然決定,“那就煩勞兄弟你多費些心思,什麼時候大總管騰出空來,什麼時候替丁某去通稟。”
“嗯,這”俞通海呲牙咧嘴地想了片刻,輕輕點頭,“那丁將軍去旁邊的廂房裡等吧,小的讓人給您燒壺茶來,這大熱天兒的,可不敢勞煩您跟我等一起在太陽底下曬着。”
話雖然說得極爲客氣,他卻將對方的腰刀遞了回來,一雙黑溜溜的小眼睛,也徑直地看向了大門口,明擺着是巴不得丁德興立刻滾蛋,別繼續給自家大總管添麻煩。
丁德興也是個聰明人,到了此刻,如何不知道自己是受了趙君用等蠢貨的池魚之殃,輕輕嘆了口氣,強忍着滿腔怒火低聲求肯,“丁某的確有要緊事情,必須得當面向大總管稟告,煩勞這位兄弟盯得緊一些,等大總管有了空閒,立刻替我通傳一次,丁某,丁某是個武夫,只懂得上陣殺敵,不懂得玩什麼花花腸子,別人怎麼做,跟丁某無關。”
“丁將軍這是哪裡話來,能替您通傳,小人有膽子故意拖延麼。”俞通海立刻知道自己的小把戲被人看穿了,連忙收起笑容,用力搖頭,“裡邊真的是再商議緊急軍務,您如果不放心,就去門房裡一邊喝茶,一邊等着,看看今天上午,除了咱們淮安軍的人之外,有誰會比您還先一步進去。”
這幾句話裡頭,明顯又打了埋伏,不是自己人,則誰也無法比丁德興先一步見到朱總管,但淮安軍自己的衆文武,則一律優先。
丁德興聽得出其中貓膩,卻不得繼續不忍氣吞聲,點了點頭,無可奈何地迴應,“也好,那丁某就有勞這位兄弟了。”
“丁將軍您左邊請,趙虎頭,你帶丁將軍去廂房飲茶。”沒想到丁德興如此好脾氣,俞通海只好硬着頭皮,安排專人引對方去廂房休息。
衆親兵也聽袍澤們說起過當天早晨在靈堂裡受到的冷遇,對貿然來訪的丁德興,一百二十個不待見,皺着眉頭將其引到廂房中最背凌亂的一間屋子內,端上一壺根本沒燒開的茶湯,兩碟子又乾又硬點心,立刻轉頭而去,唯恐躲得慢了,沾上一身酸臭氣。
丁德興見了,心中愈發覺得淒涼,趙君用等人鼠目寸光,大總管屍骨未寒,就想着搶班奪權,朱重八麾下又盡是些驕兵悍將,眼空四海,將慕名來投者拒於門外,這東路紅巾,莫非真的就要徹底沒落了麼,大總管啊,大總管,你怎麼走得如此匆忙。
正藉着一壺涼茶澆愁的時候,忽然聽見門外傳來一串尖利的銅哨子聲,“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單調卻整齊,刺激得人頭髮發麻,有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頂門。
緊跟着,有一營外出訓練的士兵,在一名宣節校尉的指揮下,伴着銅哨子的節奏,邁着整齊的步伐走了回來,一個個挺胸拔背,潮紅色的面孔上灑滿了陽光。
“這朱總管,的確煉得一手好兵。”丁德興是個行家,目光立刻就被這一營的士兵吸引了過去,與他麾下的宿州精銳比起來,門外這羣淮安將士在身材上,還稍顯單薄,但行進間所透出來的氣勢,卻遠在宿州精銳之上,特別是每個人的眼神,都亮得如清晨時的啓明星一般,沒有任何畏懼,也看不到任何迷茫。
“怒髮衝冠,憑欄處,唱。”那帶兵的宣節不知道廂房中有客人在,猛地將拴了繩索的銅哨子向外一吐,大聲動員。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竟是嶽武穆的《滿江紅》,由三百多條漢子嘴裡齊聲唱出來,頓時響徹雲天。
丁德興原來在茶樓裡,也聽優伶們唱過這闕詞,只是塗脂抹粉,手裡拿着牙板的兔兒爺,哪裡唱得出嶽武穆的半分風味,此刻換成了三百餘背嵬,氣勢頓時爲之一變,雖然爲清唱,卻彷彿有若干銅鼓鐵瑟相伴,一句句慷慨激越,燒得人渾身上下的鮮血都沸騰起來,恨不能持刃相隨,與壯士們一道醉臥沙場,(注1)
正聽得如醉如癡間,卻見先前故意敷衍自己的那個近衛頭目從臺階上衝下來,一把搶過宣節校尉胸前的哨子,用力吹響,“吱,,,吱吱,,,停,不要唱了,大總管正在”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三百將士正唱在興頭上,哪裡聽得見俞通海的勸阻,扯着嗓子,把後半闕唱完了,才拖着長長的尾韻,緩緩停了下來。
“周俊你小子找死啊,大總管正在裡邊給第五軍佈置任務呢,打擾了他老人家,你親哥來了也保不住你。”俞通海氣急敗壞,跳着腳指責。
“啊,,。”帶兵的宣節校尉周俊嚇了一大跳,低聲驚呼,旋即,趕緊揮了下胳膊,讓隊伍中的宣節副尉帶着大夥回營,然後低下頭,滿臉堆笑地詢問,“愈哥,俞將軍,大總管此刻真的就在議事堂裡頭,。”
“等會明法參軍出來了,你就知道了。”俞通海狠狠橫了周俊一眼,低聲數落,“我說你小子,想出風頭,也不是這麼出法,若是人人路過議事堂,都像你這麼吼上幾嗓子,咱們大總管還做不做正事啊,光是吵,就被你們這幫缺心眼的傢伙給吵暈了。”
“嘿嘿,嘿嘿,這不是,這不是怕大總管忘了咱們麼。”周俊滿臉堆笑,低聲跟俞通海解釋,“這些日子,光看着水師吃肉了,咱們這些陸上的弟兄,連口湯都喝不上,弟兄們一個個憋得嗷嗷直叫,我這要再不讓他們吼兩嗓子,怕是,怕是把他們憋出什麼毛病來。”
“我看你才憋出毛病來了呢。”俞通海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氣地拆穿,“所以才故意到議事堂門口來唱歌,生怕大總管記不起你來,你等着,我去把你大哥找出來,讓他親手揭了你的皮。”
“別,別,千萬別,我改,我改還不行麼。”宣節校尉周俊嚇得滿頭是汗,一把拉住俞通海的絆甲絲絛,低聲求肯,、
他大哥名字叫周定,在第五軍剛剛成軍時,就做了輔兵旅的團長,隨後又多次陣前立功,如今已經高升爲第五軍第四旅的戰兵旅長,武職爲致果校尉,再進一步就是副指揮使,前途不可限量。
有自家哥哥在頭上關照着,周俊於第五軍的日子,也過得如魚得水,只是關照歸關照,對於自家弟弟,旅長周定的要求卻比任何人都嚴格,無論是訓練、指揮、執行任務能力,還是船上、步下遠近功夫,平素無不要求其力爭第一,稍有懈怠,就是拉進帳篷裡頭去,狠狠抽上一頓鞭子。
所以周俊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有人在自家親哥哥面前告自己的黑狀,見俞通海躍躍欲試,趕緊扯住對方的胳膊,拜年話成車成車地往外倒,“俞哥,親哥,你是我親大哥還不行麼,我,我剛纔真的不知道大總管在議事,我,我求你了,等,等禁酒令結束,我,我去城中最好的酒樓裡,請你喝個痛快。”
“那還差不多,我記下了,如果你敢反悔的話,咱們老賬新帳一併算。”俞通海原本也沒想着拿周俊怎麼着,聽他說得恭順,翹起下巴,得意洋洋地迴應。
“黑魚,你又在作死不是,。”話音剛落,裡邊忽然傳來一聲怒叱,緊跟着,中兵參軍長章溢大步流星走了出來,狠狠瞪着俞通海,厲聲質問,“剛纔是誰在大聲喧譁,你這個值日官怎麼當的,幹不了,就趕緊言語一聲,老子立刻讓你們徐團長換人。”
“是,是第五軍的周營長,剛剛帶着弟兄出去拉練回來,不知道里邊在議事,高興得有些忘乎所以,就,就唱了幾嗓子。”俞通海很沒義氣地,將周俊給推了出去,同時低聲補充,“屬下已經制止過了,他,他自己也已經主動認了錯,所以,所以屬下就沒向您彙報。”
“胡鬧。”章溢皺着眉頭呵斥了一句,然後把眼睛轉向周俊,“你是周定的弟弟,我記得你,跟我進來,你哥此刻就在裡邊。”
“啊。”周俊立刻苦着臉咧嘴,但是他軍銜遠比章溢低,不敢不從,旋即迅速抱拳補了個禮,大聲迴應,“是。”
“參軍大人。”俞通海心裡老大不落忍,趕緊出面幫忙求情,“他,他剛纔的確不知道里邊正在議事,屬下,屬下已經呵斥過他了。”
“你也進去,把值日的臂章交給小肖。”章溢板着張死人臉,繼續吩咐,“有正事,別拖拖拉拉,章某才沒功夫找你們的麻煩。”
“是,屬下遵命。”俞通海心裡的石頭立刻落了地,挺直身體,抱拳施禮,隨即,又想起坐在廂房中喝涼水的丁德興,迅速扭頭朝窗口看了看,壓低聲音通稟,“報告大人,剛纔,剛纔有個姓丁的,過來求見大總管,我看他態度還算恭順,就讓,就讓他在那邊候着了,如果大總管沒空搭理他”
“是丁德興將軍。”章溢的眉頭又豎了起來,圈起手指頭,狠狠在俞通海額頭上敲了一記,“該死,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還不快去把他請出來。”
“我,我不是,不是見大總管忙麼。”俞通海揉了揉腦袋上的青包,滿臉委屈地嘀咕,眼見着章溢又將手指往一起蜷,趕緊撒腿衝向待客的廂房,“丁將軍,丁將軍,我家章參軍有請。”
‘看情形只是這個百夫長氣量小,故意給老子吃癟,淮安軍的其他人,倒不似他一般驕橫,’坐在廂房裡的丁德興,早就透過窗子,將外邊的事情看了個清清楚楚,猶豫了一下,起身快步走出了門外,“有勞俞兄弟了,對面可是章大人,丁某在這裡恭候多時。”
“不敢,勞丁將軍久等了。”章溢果然態度跟俞通海完全是兩個模樣,快步迎上前,以平級之禮抱拳相還,“剛纔我家總管的確忙着處理軍務,所以底下人不敢隨便打擾,丁兄請隨在下進去,我家總管若是知道丁兄過來,一定會倒履相迎。”
“丁某不過是爪牙之輩,哪當得起朱總管如此客氣。”丁德興聽了,心中的怒氣散得更快,連忙大聲自謙。
“若無黃趙,先主豈能三分天下,姓陳的心胸狹窄,曲筆報仇,徒令後人恥笑耳。”章溢聽了,又笑着擺手,“丁將軍不要客氣了,且隨我進去,今晚之事,說不定正有用到將軍的地方。”(注2)
注1:背嵬,當年岳飛帳下的精銳,曾經在朱仙鎮大敗女真騎兵,殺得完顏宗弼(金兀朮)落荒而逃。
注2:爪牙之輩,三國志裡頭,陳壽對黃忠和趙雲的評價,認爲二人都是有勇無謀的悍將,僅能充任打手,不堪獨當一面,後世則認爲,陳壽是因爲其父親曾經被諸葛亮處置過,其師又是促使劉禪投降的譙周,所以在著述《三國志》時,故意抹黑蜀漢,推崇曹魏和司馬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