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坊各里,菜刀從速上繳,有私藏寸鐵者,與謀逆等罪,闔裡連坐啊——!”弓手蘇先生帶着七名小牢子,大聲宣告,所過之處,雞飛狗跳,遍地狼藉。(注1)
他是個滿腹經綸的讀書人,眼下雖然爲生計所迫做了小吏,但像這等沿街吆喝的事情,還是不屑親自去幹的。因此,自管倒揹着雙手,在污水橫流的小巷子裡做閒庭信步狀。麾下幾個小牢子也體諒自家師父的臉皮,故意拖後幾十步距離,將手中銅鑼敲得震天般響,“鐺——鐺——,各坊各里,菜刀從速上繳,有私藏寸鐵者,與謀逆等罪,闔裡連坐啊——!鐺——鐺——”
話已經撂得很明白了,然而總有一兩個不開眼的黔首,從又髒又破的柴門後小心翼翼地探出半隻腦袋,陪着笑臉打聽,“蘇先生,蘇先生!前天不剛交完磨刀錢麼?怎麼又要把菜刀收上去?!”(注2)
遇到這些沒眼力架的東西,蘇先生則立刻皺起眉頭,眼睛看着天邊的晚霞大聲迴應,“這話你跟我說不着,嗄!有本事跟州尹大人問去?說不準,他看你直言敢諫的份上,就特許你個持刀的牌子,嗄,以後連磨刀錢都一併省了呢!”
被罵的人則立刻紅了臉,低聲下氣地補充,“咱,咱不是隨便問問麼?您老何必,何必這麼大火氣?!行,行,您老別瞪眼睛。菜刀,菜刀已經給您拿出來了!您,您看看上面的編號!”
“交給孫三十一和吳二十二!”蘇先生依舊不肯拿正眼看對方,甩了下衣袖,繼續邁動四方步昂首前行。
跟後邊的七名小牢子中,立刻跑出滿臉橫肉的兩個。劈手從捱罵的百姓手中奪過菜刀,看都不看就朝麻袋裡頭一丟,隨即一腳將對方踹回門內,“哪那麼多廢話,沒見我家先生正忙着麼?天黑前梳理不完城西南這二十幾個坊子,劉判官追究下來你給擔着?!”
尋常百姓平素見了蘇先生這種無品無級的弓手都得哈着腰,哪有跟正七品判官說話的福分?登時被嚇得臉色煞白,躲在柴門後拼命作揖。直到蘇先生和他的小徒弟的走得遠了,才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吐沫,低聲罵道:“德行,不就是個弓手麼,還是賣了自家妹子換回來的!裝什麼大頭蒜?等哪天老子發達了.....”
罵到一半兒,擡頭看看眼前東倒西歪的茅屋,忍不住又低聲長嘆,“唉——。這世道啊——”
這世道啊,可真是不讓人活!大元朝先出了個叫伯顏的丞相,倒行逆施,橫徵暴斂,將老百姓家裡頭搜刮得留不下隔夜口糧。好不容易盼到伯顏倒臺,換了他的侄兒脫脫輔政,天天變着法地印鈔票。面值越印越大,能買的東西卻越來越少。三年前一貫鈔可換米二十鬥,現在連一斗都換不到。而朝廷卻對民間的悲聲充耳不聞,印完了舊鈔印新鈔。
想那尋常百姓家,拼死拼活幹上一整年,才能攢下幾個錢啊? 被朝廷這麼來來回回一折騰,立刻家徒四壁。可那當官的,爲吏的,還有像蘇先生這種扒了門子混進官府的弓手、白員、小牢子,卻個個利用朝廷的一次次折騰,撈了個膘肥體壯,滿肚子流油。(注3)
難怪有人說,到衙門裡隨便拉出一個人來嘴巴中塞根草芯,就能點着了當火炬使。再朝屁股上插根棍子豎在這徐州城的十字路口,至少能讓全城百姓亮堂三四個月!這話雖然損了點,卻也基本附和事實。
至於官吏們那些撈錢的法子,更是花樣百出。什麼追節錢,撒花錢,生辰錢,常例錢,人情錢,齎發錢,公事錢......,鷺鷥腿上劈肉,蚊子腹內刮油。
你就拿這尋常老百姓家裡頭的菜刀來說吧!伯顏丞相當政時,嚴禁漢人百姓家中擁有寸鐵。可老百姓家總得切菜做飯吧,怎麼辦呢?“好心”的孔目麻哈麻大人就“替”百姓想了個通融法子,將全城的刀具都收歸官府所有,銘上編號。准許老百姓租回家中使用,按照刀的新舊程度和大小長短,明碼標價,童叟無欺。租金每月收一次,曰:磨刀錢。只准用零散銅錢繳納,不收大額的至正紙鈔!
光是這一項,徐州城內七萬多戶人家,每月就能給官府貢獻銅錢一千四五百吊。一州之長,蒙古人達魯花赤分走三成、州尹、同知、判官等諸位大人再分走三成,再拿出兩成去給諸位同僚和幫閒們分潤,最後落到麻哈麻孔目手裡,還能剩下兩百八十多吊。比七品判官大人在賬面上的俸祿都高!並且全是不會貶值的銅錢,絕非廢紙都不如的交鈔。
只要身在公門就能撈到充足的油水,所以像蘇先生這種落魄讀書人,雖然覺得有辱斯文,卻也幹勁兒十足。但也不是家家戶戶都任其搜刮,街巷口倒數第二家一處青磚院落,就走出一名身穿長袍的門房來,衝着蘇先生把眼睛一瞪,大聲呵斥道:“吵什麼吵,就不知道小點兒聲麼?嚇着我家三少爺,有你好看!”
“二爺,二爺,這話怎麼說的,我怎麼有膽子故意嚇唬三公子!”蘇先生立刻換了一幅眉眼,像哈巴狗一般晃着屁股湊上前,滿臉堆笑,“這不是都是芝麻李那窮鬼給鬧的麼?不在家好好等死,居然敢煽動一羣餓殍造反!判官大人這才命令小的.....”
“我不管你是什麼原因,也不管是誰下的命令!”門房用眼皮夾了蘇先生一下,撇着嘴吩咐,“動靜給我小點兒。三少爺剛剛睡下,如果被誰吵醒了......”
“不敢,不敢!”沒等門房說完,蘇先生已經變戲法般,從袖子裡掏出了一顆亮晶晶的銀豆子,快速塞進門房手裡,“三公子的滿月酒,我等俗人是沒資格喝的。但這份心意,還請二爺幫忙帶給張老爺。就說......”
“行了,行了,行了!”門房利落地一擡手腕,銀豆子立刻不見了蹤影,“你們也都不容易,以後注意點兒就是了!趕緊去下一坊吧,我這邊還忙着呢!”
說罷,轉身就朝大門裡頭邁。蘇先生見狀,趕緊伸手輕輕拉住了對方的一點衣角,“二爺——”
“怎麼着,我們家的菜刀,你也要收上去麼?!”門房迅速扭過頭來,怒目而視。
蘇先生渾身上下的勇氣登時被抽了乾乾淨淨,矮下身去,大聲解釋,“沒有,沒有,絕對沒那個意思!二爺誤會,誤會了。我只是想問問,府上還有什麼需要我等效勞的。比如說找人清清街道,通通下水渠什麼的,只要二爺您一句話......”
“你倒是個聰明人!”門房上上下下重新打量蘇先生,滿臉不屑。“弓手蘇明哲是吧?!我記下了!需要時一定會派人知會你。趕緊忙你的去吧,別在這裡瞎耽誤功夫!”
“唉,唉,二爺您慢走,二爺您慢走!”蘇先生又做了兩個揖,倒退着走開了。一直退出了街巷口外,才抹了一把頭上的油汗,喃喃地罵道:“德行!不就鹽販子家的一個門房麼?充什麼大老爺!有本事你去衙門裡跟麻孔目支棱一下翅膀去,生撕了你!”
罵罷,繼續邁起四方步,施施然向下一條巷子巡去了。
才走了三五步,忽然聽到身背後一串刺耳的銅鑼響,緊跟着,衙門裡一名喚作李四狗的小幫閒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離着老遠,就躬下了身子,單手扶着自家膝蓋大聲喊道:“蘇先生,蘇先生,了不得了。你趕緊去騾馬巷,趕緊,朱,朱老蔫兒被鬼附身了!”
“胡說!”蘇先生迅速向臨近的高牆大院看了看,小聲斥責,“這太陽剛落山,哪裡來得鬼?!到底是怎麼回事?騾馬巷那邊不是歸你二叔負責麼,哪用得着我去!”
“二叔,二叔被朱老蔫給劫持了,刀子就頂在這兒!”小幫閒李四狗用手朝自己咽喉處比了比,帶着哭腔迴應,“都見了血了!朱老蔫現在操着一口北方腔,我們誰都聽不懂。所以才請您老出馬!”
“孽障!”蘇先生低低罵了一句,不知道是罵那個惹禍的朱老蔫,還是在罵拉自己下水的小幫閒,“報告給孔目大人了麼?他怎麼說?”(注4)
小幫閒李四狗跪了下去,用腦袋將銅鑼撞得當當響,“已經向麻哈麻大人彙報了!他老人家正在調集人手!命令我來找您!您老會北方話,跟朱老蔫也認識。麻煩您老先去跟朱老蔫套套關係,穩住此人,別讓他害了我二叔的性命!求求您了,救救我二叔吧!我這裡給您磕頭了!”
“起來起來,你這是幹什麼?!”蘇先生無路可退,只好硬着頭皮上前,從地上攙扶起李四狗,“我跟老李也是過命的交情,肯定不能看着他落難不管。可你得跟我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那殺豬的朱老蔫是個有名的窩囊廢,三棍子都敲不出個屁來,怎麼被你們叔侄兩個逼到那個份上?!”
“是,是因爲一把殺豬刀!嗚嗚,嗚嗚!”小幫閒李四狗一邊哭訴,一邊拉着蘇先生,大步流星朝騾馬巷趕,“前天二叔手頭緊,就一口氣收了他三個月的磨刀錢!誰料想今天知州大人就下令收繳刀具。朱老蔫跟二叔討人情,二叔沒功夫搭理他,就用鐵尺在他腦袋上上輕輕敲了一下。然後他就昏了過去,嗚嗚。然後二叔就讓孫師兄去把刀子撿起來!還沒等孫師兄彎下腰,他突然就被鬼給上了身。跳起來,一腳就把孫師兄給踹飛了。然後又是一把將二叔掠在了身前,用刀子直接架在了咽喉上!”
注1:弓手,舊時衙門裡的小吏,負責維護治安和收繳稅款之類的工作。類似於現在的城管隊長。
注2:黔首,百姓,賤民,含貶義。
注3:白員,小牢子,都是編外小吏,協助弓手執行人物。屬於臨時工,協警。白員的地位比小牢子略高。
注4:孔目,衙門裡高級小吏,類似辦公室主任或者領導秘書。級別不高,但權力極大。有的甚至能干涉一個州的司法、行政運轉和人才選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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