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八十一帶領大夥,要去的就是運河方向。準備將從吳家莊搬出來的細軟和銅料裝上貨船,從水路運回徐州。此刻聽斥候說有一支色目騎兵迎面殺到,不由得大吃一驚,連忙催馬迎住斥候,大聲追問,“什麼?色目騎兵,多少人?是路過還是專門奔咱們來的?”
兩名斥候滾下馬背,喘着粗氣大聲彙報,“是,是綠眼回回,長得,長得跟伊萬差不多。打着黑色的旗子,上面畫了個白十字。有三千出頭,屬下,屬下不知道他們是路過,還是專門來打咱們的!”
“是阿速軍!”伊萬諾夫小跑着跟了上來,大聲向朱八十一解釋,“打黑色十字旗的,肯定是阿速軍。你們皇帝的私人衛隊,裡邊全是清一色的阿速人。趕緊找個高一點兒的地方備戰,別上騎兵直接衝過來!”
“那邊有一座小山,山後就是一條河!”此處距離吳家莊只有十幾里路,因此吳良謀對周圍的地形極爲熟悉,跑到朱八十一馬前,用手指着兩百步外,大聲提醒。
朱八十一順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看到一座蔥蘢的丘陵。大概比地面高出了一百米左右,正面的坡度非常平緩。這個時候,他也沒功夫再找更合適的地點了,立刻將手向山頭處一指,大聲命令:“上山,把雞公車都推過去,橫在前面當寨牆。馬上!”
“上山,把雞公車也推過去當寨牆!”“上山,把雞公車也推過去當寨牆!”徐洪三立刻帶領十多名親兵,將主將的命令一遍遍重複。
“是!”吳二十二乾脆利落地答應一聲,然後直起腰,向身後揮舞手臂,“弟兄們,跟着我上山。”
“弟兄們,別慌,跟着我來!”其他將領也推着雞公車,大聲招呼。
他們都是從上次戰鬥中跟在朱八十一身後去炸兀剌不花的那批勇士裡頭提拔起來的,作戰經驗和臨陣指揮能力方面,或許有所欠缺。但是在膽氣方面,卻個個都屬於人中翹楚。即便此刻心裡頭再着急,臉上也不帶出一點驚慌的表情來。用力邁動的雙腿,更是一步一個腳印,努力控制住整個隊伍的行進節奏。
此番跟在朱八十一出來“打草谷”的親兵、戰兵和輔兵,也都是平素訓練中表現最爲出色的一羣。從去年八月中旬到今年三月下旬,前後七個多月的軍容和隊列訓練,已經將服從和紀律,牢牢地刻進了每個人的骨子裡頭。因此一個個都強行壓制住心中的慌亂,在各級將領的帶動下,秩序井然地推着雞公車朝二百步的山坡上走去,連一塊銅板,都沒有因爲緊張而遺落在地上。
“伊萬,你先去山上指揮着大夥搭車牆!儘量寬一些,別讓騎兵能直接跳過去。”
“洪三,你去協助伊萬。叫大夥都按他說的辦,對付騎兵,他比咱們經驗多!”
“老黃,你把你的銅炮給架到高處。等會兒越過大夥頭頂,直接朝韃子隊伍裡轟!”
“老黑,你也去把你的擡槍架起來。準備專門朝着當官的身上招呼!”
朱八十一在十幾名親兵的保護下,走在整個隊伍最後。一邊走,一邊將命令流水般的傳了出去。經歷了去年冬天那場惡戰,他的本事也大有長進。雖然下命令時的語氣還略帶着些緊張,但至少條理非常清晰,能讓弟兄們知道自己該去幹什麼。
“是!”衆人答應着,撒腿朝荒山上跑去。朱八十一回頭看了一眼騎兵雲,估算了一下敵軍跟自己之間的距離,然後又低聲朝着緊跟在自己身邊吳良謀吩咐,“你帶着你的莊丁,一會直接從山那邊下去,然後自管回家。如果官府問起來,你就說趁着我跟阿速人交戰的時候逃回去的。這樣,他們就應該不會再難爲你們吳家了!”
“我?”吳良謀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朱八十一居然會在最危急關頭放自己離開,還准許自己帶走所有莊丁。愣了愣,兩眼瞬間瞪得老大,嘴巴也瞬間張成了一個雞蛋型。
“走吧,帶你出來,是爲了讓你爹給官府有個交代。現在交代有了,你就不必留下來了。戰場上刀劍無眼,待會兒打起來了,我未必還顧得上你!”
“我——”吳良謀心中先是覺得一熱,隨即,便涌起了無窮無盡的屈辱。然而,感動也罷,屈辱也罷,短短數息之後,卻全部讓位於理智。
很顯然,這個節骨眼兒上最理智的做法,是速速離開。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阿速軍發起狠來,可不會管誰是怎麼來的,是不是紅巾軍的人質!況且這紅巾軍,剛剛洗了吳家,跟他仇深似海。他即便再年輕氣盛,也沒必要留下來與對方同生共死。
想到這兒,吳良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衝着朱八十一拱手施禮。“如此,在下就先謝過都督高義了。祝都督旗開得勝,所向披靡!”
“回去告訴你爹,能躲就儘量帶着鄉親們躲一躲,那韃子眼裡,可未必肯區分是誰是義軍,誰是順民!”朱八十一微笑着點了點頭,跳下戰馬,開始幫弟兄們推雞公車。從那一刻起,再也沒多看過吳良謀一眼。
有股被輕視的感覺,瞬間再度佔據了吳良謀的心臟。他真想衝過去,大聲告訴對方,自己身手不比對方麾下任何一個人差。自己是將門之後,臨陣指揮肯定不會輸給紅巾軍裡的大老粗!然而,理智卻牢牢地抓緊了他的雙腳,讓他停在原地不能移動分毫。這種時候,爭這一口氣有什麼用呢?自己與他們不是一種人!自己讀了許多書,師出名門,有殷實的家業和大好的前程,而他們,只是一羣土匪而已,還剛剛將自己的家洗劫一空。
“聽伊萬的,他比咱們懂得怎麼打仗!”
“車和車之間留出幾條過人的通道來,只要能擋住戰馬就行了。別把咱們自己的路擋死,一旦色目人逃了,咱們還得追殺他們呢!”
“車子放下後,王胖子帶着輔兵去挖陷馬坑。戰兵和擲彈兵,趕緊都把甲穿上,然後坐在車牆後恢復體力!”
“老黃,你行不行,不行就把銅炮交給別人,你帶着你的徒弟從山後邊先走一步!”
朱八十一爽利的聲音陸續傳來,字字句句,彷彿都充滿了誘惑。吳良謀呆立在原地聽了一會兒,最終,長長的嘆了口氣,轉身衝着正在等待自己做決定的莊丁們說道:“走吧,從側面繞過去。有紅巾軍擋着,阿速人顧不上追咱們。”
說罷,從距離自己最近的莊丁手中奪下一根紅纓槍,當柺棍拄着,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開了。
衆莊丁也不知道此刻該怎麼辦纔對。按道理,他們已經被莊主送給朱都督了,應該留下跟紅巾軍並肩作戰纔對。然而遠處殺來的韃子兵馬遮天蔽日,姓朱的手中只有區區一千多號人,大夥即便留下來,恐怕最終結果也難逃一死。並且一旦被韃子發現是吳家莊來的,肯定還會牽連到莊子裡的父母和家人。
“還愣着幹什麼,走啊!想幫忙啊?!想幫忙就自己留下。不想幫忙就趕緊跟我走!”吳良謀向前走了一小段兒,沒聽見身後有腳步聲跟上。又回過頭來,惡聲惡氣地喝道。
“唉!哎!大少爺,您慢走!我們這就過來,這就過來!”衆莊丁如夢初醒,拿起離家前莊子給大夥專門配置的兵器,背起簡陋的行李捲,跟在吳良謀身後,如逃兵一般跌跌撞撞。
‘紅巾軍走不了了!”“他們帶了太多東西!他們必須留下來跟韃子拼命!”“兩條腿兒跑不過四條腿兒!他們走也是白走,還不如留下來!”一邊走,大夥一邊回頭張望,看着那羣模樣的膚色跟自己差不多人,在半山腰上,用裝滿貨物的雞公車,壘起一道又寬又長,曲曲彎彎的簡陋城牆。看着那羣剛剛放下鋤頭一年不到的漢子們,有條不紊地披上鎧甲,把利刃、盾牌和長矛抓在手裡。看着那羣比自己高大挺拔的男兒,不慌不忙地拿出乾糧和冷水,坐在地上慢慢品嚐。彷彿吃得是龍肝鳳髓,飲得是玉液瓊漿。
當視野裡再也看不到那些與自己長得差不多的面孔之後,終於有莊丁忍受不了隊伍中的壓抑氣氛,湊到吳良謀身邊,祈求般問道:“他們,他們能打贏,對吧?!大少爺,他們手裡有那個銅炮,銅炮!”
“對!他們手裡有銅炮,打出去的鐵彈丸還會爆炸。轟地一下,韃子就得炸死一大片!”,沒等吳良謀迴應,周圍已經響起了一片肯定的附和聲。那些紅巾賊剛剛洗劫了吳家莊,但是,在莊主宣佈投降之後,沒殺掉莊子裡任何人,沒砸毀任何一座鍊銅爐。唯一打爛的,就是吳家莊的院牆和大門,還是莊主主動要求他們做的,只是爲了掩人耳目。
“希望吧!”不忍掃了大夥的興,吳良謀回頭朝山上望了幾眼,喃喃地迴應。“他們,他們走路,走得挺整齊的。身上的鐵甲,看上去也,也非常結實。”
注1:阿速軍,由波斯的斯基泰-薩爾馬提亞人組成的一支部隊。持波斯語,信奉東正教。在窩闊臺時期,舉族歸順蒙古。在北元攻打南宋的戰鬥中,曾經發揮了很重要的作用。元朝末年分爲左右兩個軍,駐紮於現古北口一帶。後來在南下紅巾軍戰鬥中,被劉福通部全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