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唐子豪臉上的表情很是猶豫,對於朱重九,他現在心裡面有一種無法消除的畏懼感,總覺得對方真的有可能是彌勒佛轉世而來,肩負着什麼特殊的使命,而自己作爲一個凡夫俗子,最好對此人“敬而遠之”,否則,一旦哪裡觸了黴頭,少不得要落個萬劫不復的下場。
“怎麼,子豪不願意見他。”劉福通此刻的神經極爲敏感,立即從唐子豪的表情上,察覺到一些問題。
“不,不是,下官只是怕自己能力有限,耽誤了丞相的大事。”唐子豪心裡打了個哆嗦,連忙大聲出言補救,“丞相也知道,他那個人一直對咱們明教防範頗重,而下官以前卻一直以大光明使的身份遊走在天下豪傑之間,難免被他也視爲防備目標。”
“這倒也是!”劉福通想了想,非常認真的點頭。
和其他明教的核心人物一樣,處於他們這一階層,反而對傳說中的大光明神沒多少虔誠信仰,大多數情況下,都僅僅將其當作一種鼓動百姓參與造反的工具來使用而已,所以對朱重九限制明教的舉動,劉福通也能多少理解一二,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他還有些羨慕朱重九能那麼早就放手施爲,防患於未然,而不像自己這邊,明教已經成了尾大不掉之態,無論如何大事小事都會加以擎肘。
“依某之見,唐大人這次就以樞密院都事的身份去。”盛文鬱不忍心看劉福通和唐子豪二人爲難,在旁邊主動出主意。
“以樞密院都事的身份。”劉福通輕輕皺眉,如果那樣的話,自己這邊可以位於朱重九之上的東西,就又少了一份,唐子豪見到朱重九之時,也少不得要自稱“下官”,然而比起無辜地結上淮安軍這麼龐大的一個仇家,所有“委屈”就立刻變得微不足道了,更何況明尊和大光明使這兩個身份,原本對朱重九就起不到什麼震懾作用。
“以樞密院都事的身份,出使揚州,攜一封丞相的親筆手書,以示平輩論交之意。”盛文鬱看了看劉福通,聲音抑揚頓挫,“昔漢高祖曾尊楚霸王爲兄,唐高祖也曾以從弟之禮事李密,丞相”(注1)
“東民不用解釋這麼多,東民所言,劉某心裡全都明白,劉某隻是覺得不舒服而已!”劉福通臉色一紅,無可奈何地擺手。
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在實力孱弱時,尊強者爲兄,甚至尊強者爲父,都算不得什麼屈辱,只要最後能將所有強者踩在腳下,史書上就只會記載你當初如何睿智,如何臥薪嚐膽。
但朱重九居然變得如此之強了,而早在兩年之前,潁州紅巾這邊一聲令下,還能淮安那邊掀起滔天巨浪,這地位的轉變,也忒快了些,也不知道潁州紅巾什麼時候,才能將其再度轉換回來。
越琢磨,心裡頭越不是滋味,所以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劉福通就又變回了先前那種神不守舍的模樣,無論幹什麼事情都提不起精神,倒是盛文鬱和唐子豪兩人,不願意看到他繼續自暴自棄,因此非常主動地在一旁商量起出使揚州的細節來。
劉福通的親筆信是一定要帶上的,反正平時大部分文案雜事,也是盛文鬱代他捉刀,所以這次也由盛文鬱去起草,他審閱通過後,在落款處寫個名字就能糊弄過去,此外,既然是以平等的勢力地位相見,一些禮物,也要備得充足些,好在去年整整一年時間,戰火都沒燒到汴梁附近,從官庫中調些糧食裝船送到揚州去,也不算太大的破費,接下來,就是保舉對方繼承芝麻李留下來的官職問題,雖然完全是表面功夫,朱重九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承認,也照樣能牢牢控制住徐宿淮揚各地,但有總比沒有強,至少比對方自己給自己封官聽起來順當一些。
“紅巾夫副元帥,河南江北行省平章政事,這兩個原本屬於芝麻李的位置,都可以給他,但他現在實際掌控地盤遠遠超過了芝麻李當初”唐子豪心裡頭沒底,說話的聲音不知不覺間就開始變高。
“舉他擔任太尉之職,開府建牙,節制潁州以東各地,及山東、浙東。”劉福通忽然又來了精神,冷不防地插嘴。
潁州以東,原本就是芝麻李和朱重九等人的地盤,山東東西兩道,眼下基本上也屬於淮安軍的勢力範圍,而浙東之地,則非但包括了淮安第七軍團所控制的鎮江,甚至將尚在蒙元手裡的太平、寧國、建德三路以及吳王張士誠常州、湖州、平江、松江、杭州等地給包括了進去,結結實實地是一份足以撐死朱重九的大禮。
“丞相三思。”非但唐子豪被嚇了一大跳,盛文鬱也趕緊開口勸阻,“如此一來,朱屠戶那邊,想要吞併張士誠,就愈發名正言順了,跟彭和尚的地盤,也直接碰上了頭。”
“老夫就要讓他把張士誠給幹掉,怕他不好下手,老夫纔給他做個臺階。”劉福通猛地仰起頭,自信滿滿,“至於彭和尚,他們兩家沒接壤之前,就能守望相助,兩家一接上了壤,必然越發肝膽相照,呵呵,屆時最着急的將是徐壽輝,老夫看他還有什麼精力來扯老夫的後腿。”
“丞相高明。”盛文鬱和唐子豪兩個,齊齊拱手,到底是名滿天下的紅巾大元帥,劉福通不出手則已,出手便是見血封喉的狠招,非但在表面上討好了朱重九,同時還算計了張士誠和徐壽輝兩家,甚至對與朱重九來說,恐怕也並非完全只佔便宜不吃虧,至少,剛剛經過了一場傾國之戰的淮安軍,未必有那個實力去染指江南。
議定了最爲重要的三件事之後,剩下的瑣碎,就一揮而就了,很快,盛文鬱和唐子豪兩人就全部處理停當,第二天早晨,則從潁州紅巾的水師中,調了兩艘戰艦和三艘漕船,拉着滿滿的貨物和使者,順流朝淮安駛去。
一路都是順風順水,剛剛過了睢陽沒多久,就被淮安軍的第二水師迎頭接上,雙方亮出了彼此的身份,然後合二爲一,浩浩蕩蕩前往淮安,然後再轉入運河,迤邐抵達了揚州。
早有禮局主事施耐庵帶領一干手下官吏等在了碼頭上,組織人手熱熱鬧鬧地敲鑼打鼓,將唐子豪和他隨從迎了下來,隨即,又調來了數輛寬敞的新式四輪馬車,載着他們舒舒服服地進入了揚州城內。
城內的所有路面,都是大火之後重新翻修過的,用了大量的水泥和砂石,因此遠比其他城市的青石板或者黃土路面平整,表面上包了一層軟木的金屬車輪壓上去,顛簸的幅度非常小,在經過車廂底部專門架設的鋼板減震,令車廂裡邊變得愈發平穩,甚至連杯子裡的茶水,都輕易不會被灑出來。
一衆來自汴梁的隨從官吏,哪裡享受過如此舒適的馬車,很快,就興奮地從車窗探頭探腦,開始打量起揚州城的新貌來,結果越是看,他們越覺得此地魅力非凡,幾乎每一扇窗子,每一棵柳樹上面,都透出勃勃生機。
只有唐子豪本人,既沒心思欣賞車窗外的風景,又沒心思品嚐揚州當年的新茶,心事重重地坐在車廂裡發了一會呆,扭過頭,對同車的禮局主事兼揚州提學施耐庵說道:“大總管那邊,什麼時候有了空,還請施大人多費心通稟一聲,劉丞相那邊戰事正緊,如果沒大總管這邊的準信兒,他恐怕難免會分心。”
那施耐庵原本就是個老江湖,在提學和主事兩個位置上歷練多時,早就煉出了一幅火眼金睛,聽唐子豪說得如此之客氣,立即就明白了,劉福通那邊,恐怕最近遇到了大麻煩,因此點了點頭,笑着安慰道:“正式會面麼,肯定要推到明天或者後天,畢竟你是奉劉丞相之命而來,我家主公不好接待得過於草率,但私下見面,主公卻交待過,說您大光明使如果與需要,下官隨時可以帶去總管府找他,總之都是同生共死過的老人了,還有什麼話不能面對面說個明白的,。”
一句並肩戰鬥過的老人,立刻讓唐子豪心裡隱隱發疼,想當初,大夥一道于徐州城下死戰的時候,恐怕誰也沒想到會有今天這個局面,更沒想到,彼此之間除了一道驅逐韃虜這個夢想之外,還會多出如此多的彎彎繞繞來。
但過往之事已不可追,縱使心中存了太多遺憾,也只能繼續向前看。
“大人不必多慮。”看襖唐子豪臉色瞬息萬變,禮局主事施耐庵想了想,又笑着安慰,“我家主公,其實一直對您推崇得很。”
“對我。”唐子豪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眉頭緊皺,目光中充滿了困惑。
記憶裡,朱重九從跟自己第一次碰面那會起,就全神戒備,隨後許多共事的日子,更是敬而遠之,彷彿自己身上帶着某種瘟疫般,唯恐一不小心,就被傳染上,再也無法痊癒。
那種故意疏遠的感覺雖然不等於是輕視,但滋味並不比輕視好多少,所以在芝麻李身故後,唐子豪就一直不願意再來淮揚,不願意主動自討沒趣,卻萬萬沒想到,朱重九居然對自己的評價如此正面。
“大人不必質疑。”正滿頭霧水間,卻又聽見施耐庵低聲補充道:“我家大人說過,明教的教義裡邊,雖然煽動蠱惑的成分居多,但若不是大人當年全力奔走,也許至今徐宿百姓還心甘情願地被蒙古人當畜生對待,根本不敢拿起刀子來抗爭,所以,天下紅巾能有今天的局面,明教和大人都從中居功至偉,我家已故李平章,當年也曾持同樣的說法。”
注1:唐高祖李淵在起兵之初,實力遠比瓦崗軍低,所以親筆寫信給李密,稱對方爲大兄,以期交好瓦崗,充當自己的外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