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上的陽光很毒,浙東宣慰使董摶霄卻被凍得牙齒上下相撞,臉色蒼白如雪。
上當了,憑軍功起家,號稱算無遺策的他,居然完全判斷錯了此戰的關鍵所在,一廂情願地以爲,人數衆多的方氏海賊,纔是自己首要作戰的對象,卻萬萬沒想到,該死淮賊把真正的殺招藏在了戰場西側,只憑借區區兩千餘步卒,便給自己來了個一劍封喉。
太惡毒了,不知道是哪個陰險惡毒的傢伙,給淮賊制定下如此絕戶的詭計,方穀子麾下的海賊人數雖多,所起到的作用,卻僅僅是爲了讓自己分兵,而那兩千淮賊雖然看似單薄,卻是一把真正的倚天長劍,如果自己當初不管方國珍的威脅,全軍直撲揹着護城河列陣的淮賊,也許對方就只能縮回江灣城中,鎩羽而歸,可一邊是兩千,一邊是三萬,換了誰,敢對近在咫尺的三萬大軍視而不見,卻偏偏去拿區區兩千散兵遊勇當作主要對手,縱使孫吳轉世,沒經歷過一次,恐怕也同樣要落入其圈套當中。
“大人速速離開,末將願以本部兵馬斷後。”本家兄弟,漢軍副萬戶楊其昌的聲音忽然從耳畔響起,帶着幾分瘋狂與絕望。
“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另外一名董家軍勇將,浙東宣慰使司經歷戴敬梓也走上前,用力拉扯董摶霄的馬頭。
很明顯,在兩千淮安賊將五千探馬赤軍打崩的那一瞬間,此戰的結局已經不可逆轉,所以如今之際,最重要的不是後悔當初判斷錯了軍情,而是斷尾求生,留下大部分人來吸引淮賊和海賊的注意力,另外以小部分人掩護着董摶霄從戰場上迅速撤離,只要成功逃回老營,與董昂霄匯合之後且戰且走,日後未必就沒有給弟兄們報仇雪恨的機會。
“董某累受皇恩,臨難豈敢棄衆苟免。”董摶霄的思緒,迅速被從地獄中拉了出來,勉強笑了笑,用力搖頭,“諸君若是有臥薪嚐膽之志,儘管換了裝束,自行離去,董某當堅守於此旗之下,爲諸君擂鼓送行。”
棄軍逃命,天底下哪有如此便宜的好事,那淮安賊既然能一步十算,將浙軍的所有應對都提前預料了個清清楚楚,又怎麼可能不提防着自己壯士斷腕,弄不好,此刻正有一直生力軍,堵在戰場的東方,就等着自己慌不擇路,一頭扎進陷阱。
已經被敵人的非常規戰術愚弄了一次,接下來,董摶霄絕不會再按照常規出招,哪怕是硬着頭皮苦撐,也得裝出一幅大義凜然狀,以換取身邊將士們最後的支持。
果然,聽聞他提出要以身爲餌給大夥創造逃命機會,衆將領立刻虎目含淚,紛紛搖了搖頭,咬着牙迴應道,“大人何出此言,若無大人,豈有我等的今天。”
“也罷,跟着大人,我等這輩子也算風光了一場,今日就陪同大人血戰到底,讓那姓吳的奸猾小吏見識見識,我浙人的血性。”
“死戰,我等願意與大人一道死戰。”
“血戰到底,血戰到底。”
一時間,董摶霄的帥旗之下呼喝聲大做,所有嫡系將士都爭先恐後表態,願意跟他共赴黃泉。
浙東宣慰使董摶霄要得就是這股子血勇之氣,假作激動地抹了下眼角,大聲道,“諸君且聽我一言,此戰,我等未必不能死中求活,就看我等,能不能拿出決死之志,依董某號令行事。”
“願爲大人赴湯蹈火。”
“男子漢大丈夫,死則死爾。”
“大人儘管下令,我等百死亦不旋踵。”
衆嫡系文武聽聞還有翻盤的可能,頓時兩眼發亮,舉着兵器大聲迴應。
“如此,董某就先行拜謝了,只要此番我等不死,從今往後,諸位便是董某的八拜之交。”董摶霄立刻紅着眼睛,向四下團團做了一個長揖,隨即,從親兵手中抽出令箭,“楊其昌,剩下的兵馬,分你一半兒,你可願打起董某旗號,轉身去迎戰淮賊。”
“末將百死而無悔。”明知道這是一個必死的任務,漢軍萬戶楊其昌依舊紅着眼睛上前接令,方正的面孔上,寫滿決然。
“好,孝字營,禮字營,跟着楊萬戶去迎擊敵軍。”知道時間緊迫,董摶霄也不多廢話,抽出蒙古皇帝賜予的腰刀,遙遙第指向方國珍的帥旗所在,“其他人,跟着董某去殺方國珍,搶在身後的淮賊到達之前,解決正面之敵。”
“轟。”董摶霄身邊最後的四千兵馬一分爲二,兩個千人隊緊緊跟在副萬戶楊其昌身後列陣,另外兩個千人隊,則簇擁起董摶霄,潮水般向着方國珍殺了過去。
擒賊先擒王,只要能砍翻到方國珍的鯤魚旗,海賊必將不戰自亂,屆時,大夥無論是回頭和楊萬戶他們一道去對付其餘淮賊,還是保護着董大人撤退,都要比現在從容十倍。
“列陣,以本帥爲鋒,列鋒矢陣,沿途無論遇到誰,都不必理睬。”聽着身邊急促的腳步聲和低沉的怒吼聲,董摶霄心神又恢復了幾分清明,啞着嗓子,大聲發號施令。
擊斃方國珍,力挽天河,這根本就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從一開始,他就只是將其當作一個鼓舞士氣的藉口而已,此刻,他真正想要做的是,鑿穿方國珍的隊伍,從正面強行突圍,讓方家軍沒有勇氣來追,讓不便真僞的淮安軍,把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帥旗上,無暇分兵他顧。
至於突圍之後,下一步該去哪裡,董某人此刻根本顧不上去想,反正天無絕人之路,大不了在突圍之後,將麾下弟兄們丟開,隱姓埋名逃往北方,只要能成功抵達淮安附近,就不難藉助脫脫丞相之力,捲土重來,洗刷今日奇恥大辱。
心中打着如意算盤,董摶霄快速回頭張望,有點對不起副萬戶楊其昌的耿耿忠心,但成大事者,自古不拘小節,想當年,漢高祖連老婆孩子都可以丟給項羽,自己豈能連個樊噲、夏侯嬰之流,都割捨不下。
他看到,自己的董字帥旗,被高高地舉上了半空。
他看到,副萬戶楊其昌帶領兩個千人隊,大步迎向了前來抄自己後路的浙軍。
他看到,無數熟悉不熟悉的兩浙子弟,平端着長矛,高舉着鋼刀,一個個如飛蛾撲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