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這朱屠戶,不把天捅出個窟窿來,我看他是絕不肯消停啊!!!”與普通百姓相比,士紳們見識多,看得“遠”,對朱重九三個字,感覺更爲複雜。
淮安軍的實力不容小視,這點,絕大多數士紳自打脫脫從黃河南岸退兵那時起,就已經看得清清楚楚。朱重九隱隱已經有了天子之相,這點,他們當中許多人也不得不痛心疾首地承認。但是要他們放棄對地方“義兵”和蒙古達魯花赤的支持,悄悄去向朱重九服軟低頭,卻比殺了他們還難。理由很簡單,朱重九要得不是光是錢和土地,朱重九還奪走了他們手中已經延續了上千年的特權!
從故宋的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到蒙元的豪傑替天子打理地方,最後到淮安軍目前的四民平等,攤丁入畝,士大夫犯法與百姓同罪。這中間的落差,恐怕比廬山瀑布還要大。所以也怪不得天下的士紳提起淮揚就人人咬牙切齒。
而那朱屠戶還不知道收斂,最近居然又縱容屬下幾個佞臣,炮製出來了個“荊州盟約”。讓其手中兵馬,公開替商販張目。這下,可是朝烈火堆上潑了一瓢熱油。頓時,黃河以北,長江以南,凡是還在蒙元官府掌控中的地方,無不“羣情激奮”,連續半月,每日站出來聲言要助官府討賊安民的“義士”都數以百計。即便是已經落入紅巾軍掌控的廬州、汴梁、杭州等地,也有不少名宿大儒拍案而起,發誓於淮賊不共戴天。
不過激憤歸激憤,發誓歸發誓,敢主動請纓,領兵去“討伐”朱重九的英雄豪傑,卻不見幾個。即便是蒙元朝廷,對難得的民間支持,也保持了絕對的冷靜。當朝丞相哈麻還公開宣佈,要對淮賊徐徐而圖之。務求待其“運遷自衰”之後,一戰而竟全功。
至於什麼時候朱重九頭上的好運能夠遷移到別處,哈麻卻語焉不詳。反正想讓他學着前丞相脫脫那樣領兵親征,或者讓他弟弟雪雪在濰州主動向淮安第六軍團發動進攻,是絕無可能的事情。
“哈麻誤國!”見朝廷居然不敢帶頭向淮安發難,民間輿論在經歷一番醞釀之後,立刻將矛頭轉向了丞相哈麻和手握兵權的武將。
“哈麻通淮!”“雪雪勾結淮賊!”“太不花畏敵如虎!”“月闊察兒跟淮賊早有勾結!”七月,一份份來自地方上的奏摺,如雪片般飛向了大都,轉眼就淹沒了整個中書省。讓哈麻等人用盡了渾身解數,也無法再阻攔其中某幾份直達“天聽”!
大元天子妥歡帖木兒最近修習藏傳秘法,又略有進境,一眼就看出這些奏摺上面寫的東西,大多都是捕風捉影的無稽之談。但其中有一份來自四川行省的奏摺,卻讓他不得不將哈麻宣進宮來,認真核實。因爲那份奏摺的書寫者是他麾下爲數不多依舊還敢主動跟紅巾軍開戰的猛將之一,四川行省丞相答矢八都魯!
“這上面說得可是真事?他麾下六萬戰兵,糧餉嚴重不足?以至於他在跟吳賊良謀交戰時,麾下勇士只能餓着肚子上陣?!”將奏摺朝哈麻面前推了推,妥歡帖木兒笑着問道。
“這?”哈麻被問得先是微微一愣,隨即意識到,中書省裡頭還藏着脫脫的餘孽。這些傢伙,還在暗中給自己使絆子。“微臣敢保證,自打微臣就任後,從沒剋扣過四川行省的錢糧。所以答矢八都魯丞相所奏,恐怕其中別有隱情?”
“嗯,你是說,下面有人,居然把咱們君臣都瞞過了,偷偷向撥給答矢八都魯的錢糧伸手?”沒想到哈麻比自己還糊塗,妥歡帖木兒眉頭皺了皺,臉上涌起幾絲失望。
對於自己親手提拔起來的這位丞相,到目前爲止,他還是基本滿意的。至少自從此人取代了脫脫之後,原本已經可以跑耗子的國庫,漸漸又有了起色。撥給皇家的各項用度,也有了一定保證,不至於讓自己這個大元天子想禮敬一下佛祖都束手束腳!
“微臣不敢諉過於人。但微臣給答矢八都魯的錢糧,是按照就近支付的方式。責令雲南、陝西、湖廣三個行省劃撥。然後再從三省應該繳納給朝廷的錢糧裡頭扣除。”哈麻猶豫了一下,非常誠實地補充。“而據微臣所知,陝西今年雨水尚算充足,湖廣大部分地方也沒有受到紅巾賊波及。並且因爲路途遙遠,微臣已經命令雲南和湖廣兩個行省,將本該解運到朝廷的錢糧,折成金銀,取道川陝轉運。無形當中,二地又能省下許多火耗!”
“那三地該解往大都的金銀,可曾運到了?”妥歡帖木兒繼續緊皺眉頭,刨根究底。
“啓稟陛下,去年拖欠未交的部分,今年五月份已經入庫。但今年上半年的,還沒運到。三省平章都有摺子來,說銀車已經上路,不出意外的話,兩個月之內就能抵達大都!”
“這就有些奇怪了?”妥歡帖木兒無法得出結論,倒背起手,圍着書案來回多步。
如果按照哈麻的說法,答矢八都魯手中應該錢糧十分充足纔對,不至於親自寫了本章來告御狀。況且他與哈麻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又不是脫脫的嫡系,按道理,不被逼到山窮水盡地步,根本沒必要主動挑起事端,給他自己結仇。
“微臣魯鈍,無法替陛下解惑。但微臣以爲,陛下有必要宣召桑哥失裡,詢問一下荊襄一帶的米糧行情!”不敢眼睜睜地看着妥歡帖木兒一個人着急,哈麻想了想,低聲提議。
“可是汪家奴之子桑哥失裡?他怎麼會知道荊襄一帶的米糧行情?”妥歡帖木兒迅速停住腳步,回過頭來,低聲詢問。
“的確是陛下的怯薛桑哥失裡!”哈麻點點頭,低聲迴應。在與推翻脫脫兄弟“戰事”中,汪家奴父子功不可沒。故而他也隨時打算給二人以回報。“汪氏乃川陝望族,家中多有經商者,所以對金泥玉屑之事,甚爲精通。微臣曾以民事考校桑哥失裡,其所答無不中的。實乃難得的少年才俊!”
“嗯——!”妥歡帖木兒低聲沉吟。從哈麻的回答中,他不難發覺結黨營私的痕跡。但桑哥失裡曾經做過怯薛的經歷,卻深深打動了他。讓他決定暫且賭一賭自己的運氣。
“也罷!”輕輕甩了一下衣袖,妥歡帖木兒低聲迴應,“來人,宣御史汪家奴之子桑哥失裡,入宮見朕。就說朕久不見他到宮中來了,想看看他長大後變成了什麼樣子!”
“是!”樸不花答應一聲,立刻派人去宮外叫人。妥歡帖木兒卻想了想,繼續向哈麻說道:“你先前提及米糧行情,可是察覺問題所在?大都城眼下的米糧行情如何?你據實啓奏,不要弄些假的東西來粉飾太平!”
“陛下聖明!”哈麻立刻躬身行了個禮,低聲彙報,“正如陛下所料,最近兩個月,大都城內糧價飆升了將近一倍。所以臣剛纔推測,答矢八都魯告微臣的狀,是因爲各地圖省事,轉運給他的也是金銀,而不是糧草輜重等實物。萬一荊襄各州物價飛漲,他的用度自然就出現了巨大缺口。”
“怎麼回事?又有地方受災了麼?”妥歡帖木兒被嚇了一跳,本能地就往天災上想。
“不是!”哈麻用力搖頭,“今年開春以來,北方各地都風調雨順。微臣派人在大都周圍屯田,麥子收成也高於往年。所以百官之家,才能在俸祿之外,再多得一份實惠。不至於因爲大都城內的糧價上浮,就人心惶惶!!”
這是他實打實的政績,所以說出來格外自豪。妥歡帖木兒聽聞百官家中都有餘糧,也笑着點頭,“有勞你了,朕以前雖然每年開春都去祭天,卻從沒往開荒種地方面想過。倒是你,不知不覺間,就替朕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微臣既然被陛下視作肱骨,理當鞠躬盡瘁!”哈麻被誇得心頭一熱,躬着身子迴應。
無論以前做過多少齷齪事,至少在掌握了實權之後,他幹得非常對得起良心。非但一直想方設法去填補大元朝的財政窟窿,於糧食供應方面,也儘量努力減少對南方各地的依賴。
所以去年蒙元朝廷雖然接連失去了蘇杭和山東兩個重要產糧區,大都城內倒也沒出現遍地餓殍的景象。甚至有一些豪門望族,還從將中書省內的牧場改變爲良田嘗試中,賺了個盆滿鉢圓。
“你是個肯用心做事的!至少不像某些人,老拿大話來糊弄朕!”滿意於哈麻態度,妥歡帖木兒繼續笑着誇讚。
“微臣自知纔能有限,所以不敢專斷。將需要行家的事情交給行家去做,方能不辜負陛下所託!”哈麻趕緊又接了一句,以鞏固自己在對方眼裡的好印象。
這話說得很有水平,既順着妥歡帖木兒的調子,貶低了好大喜功的脫脫,又表明了自己不會像前任那樣大權獨攬。
妥歡帖木兒聞聽,果然看着哈麻愈發順眼。笑了笑,大聲誇讚,“你能恪守本分就好。朕非涼薄之人,可別人總是欺朕過於寬厚。最終令朕不得不下重手除之。你只要恪守本分,即便才能方面有所欠缺,朕也容得下你。咱們君臣兩個今天就說定了,你儘管用心做事,朕信你。咱們君臣,有始有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