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兩日,斥候馮加禮來報,說有重要情報。
馮加禮是陝北老卒,爲人機敏警覺,在標營是有名的夜不收,擅長深入敵後偵察敵情。
岑丹初和俞厚基正在商量夜校的事,聞訊立即傳見。
馮加禮風塵僕僕,見到丹初便拜,說道:“鎮臺,柳州軍頭覃鳴珂查清楚了,此人來頭不小……”
覃鳴珂來頭不小,是柳州土司覃遇春的長子。何騰蛟在湖廣堅持抗清,檄調廣西各地土司。覃遇春也聽令來到湖廣,在何騰蛟麾下任副將。
明軍在湖廣接連敗退,覃遇春也吃了敗仗,退至全州一帶。
廣西一帶的土司,祖上大多是唐宋時期的漢將。彼時,唐宋派漢軍駐守廣西,爲鼓勵將士長期駐守廣西,默許他們官職世襲,軍政一體。
久而久之,這些漢軍逐漸成爲土司,是當地事實上的土皇帝,當地一切軍政事宜,朝廷概不過問。不管朝代如何變革,土司卻安如磐石,維持著對當地的世襲統治。
明朝已開始在廣西嘗試改土歸流,但收效不大,只在部分重點城市設置了流官,其餘地域仍由土司自治。遇有大的征伐,朝廷也會徵調土司兵參戰。譬如,嘉靖時期的田氏土司兵,就曾在抗倭戰爭中表現靚眼,被朝廷賜名俍兵。
何騰蛟徵調了不少土司兵,戰敗之後,各地土司兵或返鄉,或繼續聽從何騰蛟指揮。偏偏覃遇春不識相,帶兵到全州索餉。
何騰蛟沒錢,就是有錢,也不會拿給土司兵。覃遇春氣不過,又帶兵到桂林,向瞿式耜索餉,自然也不能如願。
武將帶兵向主帥索餉,這事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偏偏何騰蛟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寫密信給廣西分巡左江道龍文明,令他除掉覃遇春。
龍文明駐柳州,當地多土司,官府威信不高。龍道臺也想借機提高威信,便擺下鴻門宴,支開覃遇春的護衛,把他捆綁結實,連夜送到桂林。
瞿式耜不敢接這個燙手山芋,讓人把覃遇春送到全州何騰蛟處。
不久前,何騰蛟在全州集合郝永忠、趙印選、焦璉三路大軍,麾下兵馬號稱十萬,一時躊躇滿志,風頭無兩。想起覃遇春帶兵逼餉,何騰蛟怒從心起,當即下令斬殺覃遇春。
“鎮臺,您想想,覃氏土司在當地作威作福已久。覃鳴珂只有二十多歲,年輕氣盛,其父親抗清有功,卻被何騰蛟冤殺,怎會嚥下這口惡氣!聽說,他正在集結土兵,準備來古泥關,當面向永曆帝訴冤。”
俞厚基陷入了沉思,問道:“覃鳴珂此舉,怕是來興師問罪了。他的實力如何?”
馮加禮十分肯定地說道:“覃家在柳州只是個小土司,又在湖南損兵折將,實力並不強。”
古泥關地處深山,天氣陰晴不定,不久前還是陽光明媚,此刻又已愁雲密佈。遠處的山巔上,霧氣翻滾,令人心情不爽。
丹初說道:“那就不怕了。侯性雖然奸詐,卻忠於朝廷,麾下還有一千人馬。我們兩軍相合,就足以頂住覃鳴珂的土司兵。”
南明有些事有些人,還真不好作判定。就像何騰蛟,貴爲督師,揹負天下之望,觀其所作所爲,大多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隆武時,何騰蛟夥同湖北巡撫章曠排擠大順軍餘部,收羅散兵遊勇充當嫡系,又無馭將之能,造成劉承胤、曹志建、黃朝宣等武夫跋扈割據的局面。
隆武帝御駕親征,何騰蛟拒不發兵,性質最爲惡劣,對隆武帝之死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堵胤錫反攻湖南勝利,何騰蛟卻私心自用,唆使郝永忠襲殺反正來歸的陳友龍,挑起明軍自相殘殺,給清軍以喘息之機。
偏偏,他又以身殉國,大義凜然,被後世文人吹捧成抗清砥柱。
還有侯性、馬吉翔、龐天壽等人,雖爲奸佞,卻對永曆帝稱得上忠心。這些人大多一生追隨永曆帝,直至緬甸咒水之難。
然而,忠心固然重要,卻並不能挽救危亡。經過半年來的觀察,丹初漸漸領悟到:
南明不缺人心,不缺忠臣義士,不缺軍隊,缺的是堅定正確的組織領導,缺的是政令暢通的朝廷,缺的是英明果敢的皇帝。若要力挽狂瀾,唯有另起爐竈,繞開永曆小朝廷,重建一個堅定有力的領導核心。
“另有一件事,需要報告鎮臺。”馮加禮神色沉重,說道:“昨天,我帶斥候到懷遠,親眼見到一批舟船,掛黃色旗幟。其中一艘大船,雕有龍形裝飾。縴夫拖拽舟船逆流而上,明日就可到達古泥關。一打聽,才知道這批舟船屬於侯性,用來迎奉皇上巡幸柳州。”
從古泥關順流而下,即可到達柳州。柳州是廣西西部的大城,對永曆帝來說,柳州顯然要比古泥關更爲舒適宜居。
覃鳴珂要來,御舟也要到位。永曆帝很快就會離開古泥關了。
丹初沉聲說道:“通知各隊拭擦武器, 加強戒備。除出營伐薪等必要人員外,其餘軍士不得出營。”
土司寨中,永曆帝召集首輔嚴起恆、錦衣衛指揮使馬吉翔、司禮秉筆太監龐天壽,商議行止。
馬吉翔說道:“柳州方面,左江道龍文明傳來密報,說覃鳴珂率領五百土兵,前來古泥關鳴冤,建議朝廷趁機圍殲覃鳴珂,以絕後患。”
幾人都處於明廷核心決策圈,對何騰蛟處死覃遇春一案瞭如指掌,卻都不約而同地選擇庇護何騰蛟。
嚴起恆立即反駁,說道:“皇上深入蠻境,不宜殺戮。況那覃氏世代土司,勢力根深蒂固,若激起土司兵變,事不諧矣。”
一聽到兵變,永曆帝立即膽寒,說道:“先生說得是,那麼,此事該如何處置?”
“不如派個小官與覃鳴珂虛與委蛇,時間一久,覃鳴珂糧食不繼,自然退去。”
馬吉翔插話道:“防人之心不可無,理應通知侯性、岑丹初,令二人加強戒備,隨時保衛鑾駕。”
“善,”永曆帝說道:“侯性說備好了御舟,何時可以抵達?”
馬吉翔負責此事,對道:“最晚明日中午就能抵達古泥關。”
雖未談及南巡之事,嚴起恆已經確信永曆帝要去柳州。這事,他已經勸過多次,永曆帝卻不聽。
這恐怕是最後一次機會了,嚴起恆不願放棄,說道:“覃鳴珂心裡不平,桀驁不馴,皇上若去柳州,離覃氏封地近,著實不妥啊!”
永曆帝卻聽不進去,說道:“先生,這件事不必再說了,朕自有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