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衣冠禽獸
天色陰沉,細雨霏霏。尚可喜情緒不佳,邀來謀主金光,憑欄飲酒,排遣愁緒。 “王爺,未到晌午,便要借酒消愁?”金光與尚可喜關係密切,已到了可以互開玩笑的地步。
“哎!”尚可喜長嘆一聲。早有親兵拉開坐椅,請金光坐下。“最近百般愁緒,夜裡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只能中午喝點老酒,小憩片刻。”
主帥夜裡失眠,情緒不佳,非吉兆也。
金光看著尚可喜,呵呵一笑,未作言語。
尚可喜出身東江鎮驍將,經歷頗爲傳奇。他祖籍山西洪洞,出生於遼東海州。十八歲時,後金入寇遼瀋,母親死於戰亂,尚可喜父子先後投軍。其父先投遼東巡撫王化貞,後隨毛文龍入皮島。天啓三年,尚可喜轉入明軍水師,翌年赴皮島尋父,投入毛文龍麾下,被收爲養孫。
崇禎四年,皮島兵變,尚可喜忠於明朝,率軍平叛,殺耿仲裕等帶頭者,沈世魁欲攝皮島事,尚可喜則支持黃龍統攝皮島。耿仲裕即爲靖南王耿仲明之兄,沈世魁即爲續順公沈志祥之父。
吳橋兵變後,孔有德、耿仲明叛變,率軍航海降清。尚可喜統水師擊之,殺得孔、耿二人幾無立足之地。之後,孔、耿二人引後金攻擊旅順,尚可喜家眷都在旅順,數百口投水殉節。
崇禎六年,尚可喜的恩主黃龍兵敗而死,沈世魁繼任東江總兵。因與尚可喜有過節,沈世魁設計謀殺尚可喜。尚可喜走投無路,決定降清,受到皇太極的禮遇,從此死心塌地投效滿清。
造化弄人,這個曾經矢志抗清的青年驍將,如今已黑化爲滿清征伐南明的急先鋒。昔日的東江鎮同袍,一度反目成仇,如今又齊聚在滿清的旗幟下,嚮明朝故國發起無情的征伐,向漢族同胞舉起明亮的屠刀。
在一次次戰鬥中,在一次次屠城中,尚可喜的頂戴越來越紅,威望越來越高,性格越來越冷酷。年輕時的理想早已蕩然無存,矢志抗虜的抱負更成笑話。
入關以來,尚可喜未嘗經歷大敗。可這次在廣州,他先是敗於粵軍,接著又接連被赤軍所敗,只能龜縮在從化避戰不出。清軍前景不妙,可該如何是好?
“公絢,”尚可喜喝了盅愁酒,問道:“近聞赤匪正在大肆擴軍,東勳頗倚其勢。依你看,我軍枯守從化、清遠,與明軍僵持不下,何時有望破局?”
這個問題,尚可喜已經問過多次。金光重複著往常的答案,說道:“岑丹初挾戰勝之威,誅殺陳邦傅,威勢已成。明軍諸鎮膺服,赤匪士氣高昂。我軍孤軍冒進,客居粵東,降軍搖擺不定,以今日之勢,已非明軍對手。若想破局,除非等定南王、江寧總管相繼至。定南王兵至,則可威脅粵西,赤匪勢必要回兵救援。江寧總管兵至,則我軍增益滿洲大兵,可與明軍爭雄長。”
瓜爾佳·巴山,滿洲鑲黃旗人,任江寧總管,弘光元年即領滿洲兵駐防江寧,加戶部侍郎銜。滿洲兵不習南方氣候,只在江寧駐有千餘兵馬,一直歸巴山統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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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可喜屢次上疏清廷,懇請增派滿洲八旗到廣東助戰。巴山已接到檄令,率江寧八旗先行南下,但路途遙遠,一時半會兒還趕不過來。
“嗯,公絢高見。”尚可喜喝了杯酒,沉吟片刻,說道:“巴山麾下兵馬太少,恐怕不頂用。赤匪若傾力進攻,我軍倉促應對,仍然不能抵擋。”
叱吒風雲的平南王尚可喜,竟然也有愁悶的時候?金光哈哈大笑,說道:“王爺如此懼怕,爲何不投降岑丹初?”
一陣熱風吹過,尚可喜差點被酒水嗆到。他愣了一下,隨即笑道:“公絢,這個笑話一點兒可不好笑。”
“呵呵,”金光搖著蒲扇,仍是一副嘻皮笑臉的樣子,說道:“王爺啊王爺,我可沒有說笑。”
金光端起一盅酒自斟自飲,臉上掛著一副意味深長的笑意。
“何必胡思亂想?”尚可喜故作輕鬆,笑道:“明祚已衰,大清如日中天。岑丹初也好,杜永和也好,不過是螳臂當車而已。金聲桓、李成棟、姜瓖各自據省反叛,不還是兵敗身死?岑丹初一介孺子,初出茅廬,還能與金、成、姜三人爭雄長?只等滿洲大兵一來,各路明軍皆如鳥獸散矣。”
清廷對嶺南戰事很重視,除了派巴山南下,另派名將喀喀木統兵南下,先到江寧接防。一旦嶺南兵事急,喀喀木可就近率領八旗兵救援。
“哈哈哈哈!”金光不顧尚可喜不悅,放聲大笑,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才說道:“王爺當局者迷,豈忘了覺羅果科之死?”
去年,甲喇章京覺羅果科率滿洲鑲白旗進攻廣西興安縣,輕敵冒進,被赤軍斬殺,所部折損一千兩百多名滿洲兵。事後,滿洲鑲白旗家家帶孝,哭聲震動西城。
巴山率兵援粵,所部有五千人馬,但只有千餘滿洲兵,其餘皆爲綠營。以這點人馬就想扭轉戰局,恐怕夠嗆。
尚可喜黯然不語,神色不定。
金光見狀,和他喝了盅酒,回憶起往事,說道:“當年,你我在登州初次相遇,我科舉落第,報國無門,你已嶄露頭角,驍勇稱頌一時。我倆一見如故,東臨碣石,以觀滄海,遙望遼東,指點山河。
“彼時意氣風發,總覺得滿洲地瘠丁寡,不足爲慮。只要朝廷振作,疆臣用命,一定可以平定滿洲,中興大明。
“沒想到,十幾年後,滿洲入主中原。神州陸沉,中原易主,我們也都剃了發,留了辮,一個個都成了衣冠禽獸。”
金光思念故國,身在曹營心在漢,在清軍中已是公開的秘密。儘管如此,尚可喜仍對他信任有加。
追昔撫今,尚可喜不勝感慨,嘆道:“天道有輪迴,我爲明朝盡忠,家口三百餘殉國,卻被奸臣陷害,無法自容。皇太極不計前嫌,封我爲智順王。攝政王籠絡備至,改封爲平南王。公絢,換作是你,你怎麼辦?”
這種論調,金光已經聽過很多次了。他冷哼一聲,說道:“王爺,清廷籠絡你,不過是想驅使你賣命。令堂死於滿洲兵之手,令尊亦戰死於遼東。你爲清朝郡王,爲父母仇人賣命。千秋史筆,作何公論?”
“夠了!”尚可喜動怒,額頭青筋暴起,狠狠地拍了下桌子。
親兵聞訊而至,一臉錯愕,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出去!”尚可喜極力穩住情緒,喝令親兵離開。
金光卻慢悠悠地喝起了酒,剝出一顆荔枝品嚐,意味深長地說道:“‘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今日這荔枝,不甜,不甜。”
不知什麼時候,小雨已經停止,天色漸亮,似乎將要轉晴。
尚可喜佯作息怒,冷不丁地問道:“我聽人說,你私下裡放走了好幾個赤匪奸細?” 金光一怔,說道:“軍隊苛暴,動輒以奸細之名抓捕民衆。民衆畏我如虎,人心不附。人心不附,則城池難守。我私放囚犯,爲王爺收民心耳。”
金光同情抗清志士,平南藩軍隊抓到抗清志士,金光總是想方設法予以保全。尚吉喜對此心知肚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舊事重提,不過是爲了敲打金光。
偏偏,金光並不怕死,對此滿不在乎。他有志恢復,與尚可喜結爲密友。造化弄人,尚可喜黑化成了大漢奸,屠殺了無數漢人同胞。
作爲尚可喜的謀主,金光亦難辭其咎,良心不安,若能早死,說不定還能早日解脫呢。
尚可喜看著金光,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一個人如果連死都不怕,還有什麼能威脅到他呢?
“王爺什麼時候晤見金堡?”氣氛尷尬,金光轉移了話題。他已與赤軍偵侯搭上了線,將來還有大用,不能輕易暴露。
赤軍將要拔營西撤,臨走之前,岑丹初派金堡出使清軍。
尚可喜備受刺激,重新恢復了鬥志,說道:“一個時辰後。”
未正時分,尚可喜抽過一袋黃煙,洗漱梳頭,換上官服頂戴,頓時精神煥發。
金堡昂首進入大堂,見尚可喜端坐主位,左右坐著兩列親信,左首爲耿繼茂,右首爲金光。他長揖不拜,說道:“大明故禮科給事中金,見過故廣鹿島副將尚。”
尚可喜投降滿清前,任東江鎮廣鹿島副將。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官職,出自金堡之口,竟令尚可喜心中一動。他板著黑臉,問道:“爾是金堡?”
“便是。”
“爾在赤匪中官居何職?”
“赤軍兵強馬壯,能征善戰,自入粵東以來,屢戰屢勝。首戰而焚燬船廠、炮廠,再戰而全殲紅旗水寇,三戰而重創僞王,四戰而光復四會。閣下以匪稱之,豈不自欺欺人?”
此言一出,帳內衆將怒目相向。金光也爲金堡捏了把汗,生怕尚可喜情緒失控,枉殺了金堡。
耿繼茂年輕,修養不夠,立即起身斥道:“金堡,你執禮不恭,蓄意挑釁,豈謂靖南藩無人乎?”
“呵呵,”金堡一笑置之,說道:“吾奉岑大將軍之命出使虜營,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爲大明殉節,吾所願也。”
明廷“打虎”,金堡備受摧殘,幸賴岑丹初相救,才僥倖撿回性命。他亦大爲收斂,置身赤軍營中耳濡目染,大爲觸動,已經誠心歸順赤軍。
此次出使清軍,兇險至極。金堡抱著必死之心,寧死也不能辱沒赤軍。
“哈哈,”尚可喜佯作豁達,對耿繼茂說道:“賢侄,何必與他一般見識?此狂士也,猶如漢之禰衡。曹操欲殺禰衡,遣送禰衡出使劉表。劉表亦受侮慢,再轉送於黃祖。黃祖殺禰衡,卒承罵名。賢侄,吾二人不要中了岑賊之計。”
耿繼茂恍然大悟,隨即出言侮辱,說道:“聽說,鄭芝龍早幾年就想殺你,方國安庇護之,讓你苟活至今。結果你不思悔改,在永明王那邊莠言亂政,該殺,該殺。”
“殺身成仁,吾所願也。”金堡慨然說道:“吾死之後,願化爲厲鬼,繼續殺賊以報國。”
尚可喜大受觸動,忍不住看了一眼金光。這兩人都是文士,姓氏相同,都不怕死。他一生殺人無數,就怕遇到這種人,油鹽不進,無懼生死。
金光出言打圓場:“既爲使者,總要以禮相待,何必在此爭論生死?請平南王賜坐。”
尚可喜對金光言聽計從,令親兵搬來凳子。
金堡卻不肯落坐,說道:“金某立過誓言,決不食韃子一米一水,決不穿韃子一衣一帽,決不坐韃子一凳一牀。今日來使,只有幾句口信,金某說完就走。”
碰到硬骨頭了,尚可喜強壓怒氣,問道:“你說吧。”
金堡神色鄭重,向尚可喜抱拳行禮,接著環顧衆將,一一行禮,說道:“吾奉大明寧國公援剿大將軍岑公之命,特來知諭諸位。岑公有言,赤軍廣發告示,嚴禁殺戮,是以民心歸附,百姓擁戴。亂世兵戈相加,韃子屢有屠城之舉。從今往後,若有再敢屠城者,不分滿洲蒙古漢軍綠營,岑公必親統雄師,撻除暴虐,雖遠必誅。他日戰場相見,兩軍痛快廝殺,勿使百姓受罪……”
正如金堡所言,赤軍已經廣發告示,嚴禁殺戮。文中還特意恐嚇清軍,若再膽敢屠城,濫殺百姓,赤軍必誅除殆盡,決不寬赦。
滿清與蒙元一樣,皆以異族臨御中原,兵精而少,故習慣屠城,一方面恐嚇漢族軍民,一方面放縱士卒劫掠,以鼓舞士氣。
這次入寇粵東,東勳望風而逃,但在南雄、清遠兩地,守軍亦激烈抵抗。破城之後,尚可喜皆下令屠城,以恐嚇粵人。士卒洗劫兩城,收穫頗豐,亦心滿意足。
廣州爲嶺南名珠,有人口近百萬,城中資財不下千萬。清軍垂涎已久,一旦破城,勢必要大肆劫掠。屠城,無疑是最簡單粗暴的劫掠手段了。
爲了阻止清軍屠城,赤軍又是發告示,又是派使恐嚇。這下子,清軍可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了。
“岑丹初爲收取民心,竟敢幹涉我平南、靖南兩藩軍令,真是豈有此理!”尚可喜大爲窩火,卻又懾於赤軍軍威,不敢大放厥詞。
“口信已經傳達,吾使命已成,告辭。”金堡說罷,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