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瑗靜靜地在他懷裡立了片刻,心中的擔憂非但沒有消失,反倒愈加濃厚起來。她托起他的一隻手掌,鄭重地將白玉印章放在他的手心上,輕輕說了聲好。
種沂卻沒有接。
他抱着她搖了搖頭,又將白玉印章放回了她的衣袖裡,壓低了聲音說道:“眼下我還不能拿。”
她微微愣了一下,瞬間便明白過來。太子私下遞給她印章,爲的是讓這件事情在她眼前過個明路,印章還是得讓太子親自交給他才行。不然,便是亂了分寸。
“奇怪……”
她喃喃自語,“我方纔想到,太子竟然帶了印鑑過來。想必你的朝服、綬帶、甚至一些亂七八糟的賞賜,也會一併帶過來。可他爲什麼……”
“你多慮了。”
他伸出手,揉了揉她的頭頂,而後親暱地颳了刮她的鼻尖,“太子只不過帶了一枚印鑑,竟然被你胡思亂想出了這許多枝節。如果真的連朝服綬帶象牙芴都一併由太子送到朔州,那隻能證明一件事情:有人不想讓我去汴梁。”
他說着說着,忽然低低笑出聲來:“怎麼可能?這也委實太過荒謬。”
莫說他是大宋一等一的戍邊守將,就算一個尋常的武官,要接受天子封賞,也斷然沒有不讓回京的道理。
“但願是我多慮。”趙瑗幽幽嘆了口氣。
兩人又在樹蔭下說了一會兒話,便一同到了驛館歇息。由於朔州人多口雜的緣故,他們必須住得遠遠的,等到種沂正式將她娶過門,才能歇在一處。她等他走遠了,才順手揪了一個人過來問:“太子呢?”
“太子殿下宿在州府大人府中。”
趙瑗點點頭,握着白玉印章,重新回到了州府大人的府邸上。由於被太子臨時徵用的緣故,州府大人的家眷被迫擠在一處小小的西跨院裡,不時傳來幾聲抱怨。她一路揪問了幾個人,得知太子就住在東院,便一路奔了過去,將那枚印章還給了太子。
太子正端坐在太師椅上品着香茗,見趙瑗過來,便衝她微微點了點頭:“姑姑坐罷。”
趙瑗依言坐下,看着太子慢慢把玩那枚印章,心中的不安之感愈發濃厚起來。她定了定神,輕聲問道:“蒙古人那裡,你有什麼主意?”
“什麼主意?”太子啞然失笑,“自然是要等新任侯爺接管了一萬三千戶封邑之後,再由侯爺鎮守三軍,同蒙古人交涉。唔,孤還帶了些殘金俘虜過來,但願到時能有些用處。”
趙瑗心頭一跳:“這麼快?”
“並不快呢。”太子搖搖頭,說道,“孤這回來朔州,是帶齊了全套的王侯儀仗,只等父皇明旨一到朔州,立刻祭天封侯。父皇在宮中被人使了絆子,眼下正煩心着呢,連帶着幾位王叔也跟着睡不好覺。孤躲到這朔州來,倒是落得清閒。”
他嘴角一瞥,輕笑兩聲,神色竟是與常人不符的成熟。
“姑姑莫要嫌此事倉促,實在是軍國大事,半點拖延不得。父皇已經決定整治東西二府,皇祖父又不管事,九皇叔也被遠遠地發落到了洛陽。孤瞧着,若是種將軍鎮不住大宋的北大門,父皇也是要雷霆大怒的。”
趙瑗聽他慢慢把話說完,思維已經近乎停滯。她瞅着太子,乾巴巴地說道:“新侯不入京?”
“等北疆平定之後,再入京復旨謝恩。”太子如是說。
她感覺到喉嚨有些幹.澀,想起方纔自己與種沂在樹蔭下的對話,忍不住感覺到背心一寒。
汴梁肯定是變天了,否則趙桓不會讓太子來朔州,還千方百計阻止新侯入京復旨。
她想起當日趙楷執意要將王妃和世子送到燕州,想起月前趙桓在福寧宮中對她說過的話,又想起太子小小年紀卻是出乎意料的成熟,還有那道“廢除黜面、拔擢武將”的旨意……
“姑姑。”太子站起身來,朝她遠遠一揖,“您一定會站在父皇這邊,對麼?”
趙瑗機械的點點頭,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太子又說了什麼,腦中紛繁蕪雜地生起了許多念頭,每一個都令人感覺到棘手。她機械地同太子道了別,又機械地回到驛館裡歇下,只覺得腦仁兒鈍鈍地疼,恨不得將煩心的事情一把火兒都燒了纔好。
次日一大早,她還沒起身,就已經聽見外頭吵吵嚷嚷。隔着門窗喚了個小廝過來問,卻是太子下令,命種將軍好生齋戒焚香,修身養性一個月之後,便行封侯大典。
她的擔心終於應驗了。
流言蜚語充斥了整個朔州,甚至朝別的州府大肆蔓延。有說新侯年輕孟.浪的,有說官家榮寵非常的,也有擔心將軍在西北擁兵自重的。一時間整個朔州人人自危,連帶着空氣也開始緊張起來。
官家特使送往朔州的旨意上明明白白寫着:封種氏子沂爲雲中侯,邑一萬三千戶,半點做不得假。
她在驛館裡足足躺了三天,讓紛繁的心緒漸漸寧和了些,才重新沐浴更衣,去找太子。
太子拒不見客,說是要陪種將軍一同修身養性。
趙瑗心中焦急,當下就從駐守朔州的西軍當中點了兩個會蒙古話的親衛,與她一同前往蒙古大草原。西軍衆將士早就將她當成了少夫人看待,她的吩咐,自然無一不從。
臨走前,她特意給種沂留下了一封書信,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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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蒙古,還沒有養成後世囂張跋扈的性子,就連後世赫赫有名的成吉思汗,也還沒有出世。蒙古部現如今的首領,叫合不勒,孛兒只斤·合不勒。真要推算起來,他應該是成吉思汗的父輩或是祖父輩。
合不勒雖然比不上鐵木真,卻也是個極厲害的人物。當年完顏宗弼南下攻宋,曾經分出一支金兵深入蒙古境內,被合不勒硬打了回來。緊接着金國滅了遼宋二國之後,又開始打蒙古的主意,但依舊動不了合不勒,反倒屢次被打了個灰頭土臉。金帝無可奈何,只得承認蒙古立國,又承認了合不勒的地位。
原本大宋與蒙古國並不交界,但不久前宋軍先滅西夏、再吞金國,還把苟延殘喘的西遼撕開了一個大口子,立時就引起了蒙古國的注意。合不勒沒有鐵木真統一蒙古諸部的野心,也沒有鐵木真的強大戰力,只是單純作爲蒙古諸部最厲害的一個大汗而存在。爲了自己的部落不受侵襲,他特意選擇太子掃平金國的契機,與太子溝通了好幾回。
趙瑗知道,蒙古國之所以如此強悍,有兩個必不可少的條件:一是鐵木真,二是強大的鄰國。當初鐵木真就是藉口金國欺壓了他的先人,才聚集了手下將領,一統蒙古,鐵蹄南下。如今金國覆滅,大宋已經變成了蒙古諸部的頭號威脅,如何在其中取得微妙的平衡,着實是一件令人頭疼的事情。
好在現如今蒙古諸部依舊是一盤散沙,諸汗各自爲政。
她在蒙古大草原上亂轉了半個多月,除了碰上一些逐水草而聚的牧民、無所事事的蒙古親王之外,再沒有聽見什麼特別的消息。她也曾聽見蒙古人談論大宋,言語間充滿了對“南人”的蔑視,說他們軟綿綿的只能呆在一處地方,哪裡像蒙古人一樣四處爲家。那兩個臨時找來的翻譯聽了有些生氣,趙瑗卻很是高興。
就讓他們蔑視南人,認爲南方一無是處纔好呢。
若是蒙古人開始嚮往起南方的豐饒,大宋平安富足的好日子,可就到頭了。
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她在草原上兜兜轉轉,居然碰上了合不勒派往大宋的特使。
本着不跟白不跟的原則,趙瑗立刻吩咐那兩位臨時來的翻譯迴轉,自己仗着有空間傍身,悄無聲息地跟在蒙古特使身後。他們說的都是蒙古話,趙瑗聽不太懂,只能一筆筆地用諧音硬記下來,等回到朔州之後,再另外找人翻譯。
蒙古人的腳程極快,從大草原出發,十來天就跨越了兩國邊境,由太子派來的使者帶領着前往朔州。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們到達朔州的那一日,恰好就是種沂封侯的那一天。
這種緊要的事情,趙瑗自然可能錯過。她懷揣着厚厚一摞記錄了諧音蒙古文字的紙張,甩開身後慢騰騰的兩國使者,一路換馬,晝夜不停地往朔州趕去。
更巧的是,蒼雲騎恰好從漠北歸來,就駐紮在朔州邊上,隨時等候太子殿下駕臨。
要說這其中沒有貓膩,趙瑗真是打死也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