嬛嬛?
是呢,眼前這位康王,是柔福的九哥。
趙瑗不動聲色地屈膝福禮:“殿下認錯人了。”
“嬛嬛!”趙構皺眉,一個箭步走上前來,握着她的雙肩,急急說道,“我以爲你已經……你怎麼獨自跑出來了?父親呢?大哥呢?這份詔書……這份詔書,是你帶回來的?”
雖然是疑問句,卻沒有半點詢問的意思。
張邦昌被徹底晾在一旁,鬧了個好大的不痛快。
“嬛嬛。”趙構的語氣和緩了些,“告訴九哥,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指了指那份瘦金體血詔。
宋徽宗趙佶是他老子,這份血詔能騙過張邦昌,卻騙不過趙構。
趙構那雙眼睛裡清清楚楚地寫着:這是矯詔。
趙瑗輕笑:“殿下認錯人了。”
她不動聲色地掙開了趙構,學着宋人女子的模樣,鬆鬆一福,口中說道:“奴婢擅自南逃,本是該死。但太上皇諄諄叮囑,務必將此詔書帶往我大宋軍中,不可有誤。”她停了停,又說道,“殿下軍中無糧,兵中無械,如何能戰?想來不過是……”
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趙構一怔,鬆開了她,煩躁地在軍帳中走來走去。自從宋仁宗趙禎養成了“唾面自乾”的習慣以後,大宋的皇帝、皇子們一個比一個溫柔,大臣、內侍們的氣焰也一個比一個囂張。所以即便趙瑗自稱南逃宮奴,言語中冒犯了趙構,趙構也並未發怒。
“糧食、軍械……”趙構苦笑,“我也知道這些廂軍用不得。可如今又有哪支軍隊用得?京營禁軍早在汴梁城破當日,便已經覆沒了大半;西軍自從种師道死後,便成了沒牙的老虎,空有其威,卻發揮不出半分。北上,嘿嘿,北上!”
趙瑗靜靜地開口:“金兵手中有糧。”
“我如何不知金兵手中有糧?”趙構愈加煩躁,似乎並沒有將眼前的“逃婢”當成真正的婢女看待,而是認定了她就是柔福,“可金兵手中還有人質,還有鐵浮圖和柺子馬!”
他說着,眼中閃過一絲懼色。
在靖康二帝被俘虜之前,被送到金國當人質的,其實是康王趙構。
所以趙構很清楚金兵有多強,也清楚宋軍有多弱。自從趙匡胤、趙光義兩兄弟定下了“重文輕武”的典制以來,當兵,成了最最下.賤的行業。軍士會在臉上刺字,會被人稱爲“賊配軍”,就連軍隊的最高統帥也必須是文官。好不容易出了一個狄青,卻被一路貶謫流放至死。
而唯一能戰的西軍,也已經失去了他們最最強大的將軍,种師道。
所以,如今金兵來了,宋軍卻弱得不堪一戰。
“康王殿下。”趙瑗的語氣稍稍和緩了些,“縱然金人手中有二位陛下,有鐵浮圖和柺子馬,我大宋卻還有一支西軍,不是麼?”
“方纔我便已說過,沒有種師道,西軍就如一隻拔了牙的猛虎!”趙構有些煩躁。
趙瑗指着他手中的血詔,一字一字地說道:“哀,兵,必,勝。”
趙構猛地一震。
趙瑗又一字一字地說道:“以,戰,養,戰。”
趙構漸漸漲紅了臉。
趙瑗繼續一字一字地說道:“裡,應,外,合。”
“如何裡應外合?”趙構眼中閃過一抹奇異的神采。越是膽小的人,越是渴望一場史無前例的大勝。自金兵南下以來,宋軍一場接一場敗仗地打,即便有西軍力挽狂瀾,也只能勉強將金人壓在黃河北岸。若說要真正將金人逐走、奪回燕雲十六州,簡直是天方夜譚。
再滾燙的熱血,也在這一場接一場的敗仗中漸漸冷卻了。
再凌雲的壯志,也在這一次又一次的議和中磨平。
宋軍需要一場大勝,一場史無前例的大勝。
趙瑗輕聲問道:“康王殿下可信得過我……”她轉身指了指張邦昌,“還有張大人麼?”
趙構一愣。
趙瑗面無表情地吐出了兩個字:“議和。”
她帶着張邦昌到金營當中議和,帶上最優渥的條件,降低金人的警惕心。然後……
說不準“然後”怎樣,只能見機行事。
趙瑗忽然發現,越不把自己的命當一回事,膽子就越大,越不怕死。
她上前兩步,貼着趙構耳朵,用一種極低的聲音說道:“殺了李相公,讓太學生奔走相告,在軍中激勵一番士氣,然後以太上皇血詔……康王是個聰明人。”
康王趙構是個聰明人,所以,只要他自己沒有性命之虞,就會不遺餘力地去做。
趙構重重地喘.息出聲。
眼前這位自稱逃婢的女子,說的每一個字,都切中了要害。
他毫不懷疑,只要按照這女子所說的去做,一切局勢,都會在她的掌控之中。
真是……好可怕的女人。
“我有些相信你說的話了。”趙構嘆息一聲,“你不是嬛嬛,嬛嬛膽子不如你打,知道的也不如你多。”
“那麼,康王殿下願再聽我一言麼?”趙瑗暗暗鬆了口氣。
趙構點點頭:“但說無妨。”
趙瑗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字地說道:“請讓西軍,背水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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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瑗帶着張邦昌走了。
對外,就說是河北路宣撫使帶着他的貼身婢女,去向金人議和,請求送還二帝。
對內,趙構決定試一試趙瑗的提議。
這位膽小的康王殿下發現,如果照着那位“逃婢”的說法去做,勝利已經不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情,而是一卷漸漸展開的藍圖,所需的,只有精兵猛將。
精兵,現在就有一支。強大的西軍被樞密院一道籤文壓制在了黃河南岸,如今正怨氣沖天。
猛將,种師道已經死了,這頭沒了牙的猛虎,需要重新裝上一口鋒利的牙。
糧草,趙瑗說了,以戰養戰,不夠就搶,搶金人的。反正他們拖着輜重走不快,反正這些也是從大宋搶回去的。搶不完,就燒。寧可一把火燒光,也絕不給金人留下半點糧草。
這種野蠻的路數,對習慣了“文人騷客、士子風流”,連軍隊裡也帶着濃濃書卷氣的宋人來說,的確是一場巨大的頭腦風暴。
軍械,同上。
士氣……太上皇血詔,李邦彥處死,太學生陳情,再加上背水一戰……足夠了,真的夠了。可惜她是個女子,可惜她是個身在奴籍的逃婢,否則定是大宋上空最耀眼的將星。
趙構叫過親衛,吩咐道:“帶着我的印鑑,去把宗澤找來。”
宗澤,是現今唯一一個能打的大將。
吳玠或許也可以,但他官位太低,趙構不想將他拔擢得太快。
至於後世赫赫有名的岳飛和韓世忠,如今不過是個剛剛入伍的小刺頭而已。
趙瑗可不知道趙構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從趙構送他們離開的表情和語氣上看,這位康王陛下已經被他們說動了。他們現在需要做的就是,到河對岸的金營裡,和金人再打一次交道。
金兵已經撤了大半,又拖着輜重糧草,還有整個大宋宗室,走得並不快。趙瑗知道,他們這回總共分了三路南下,一路由金國二皇子完顏宗望領軍,另一路由金國四皇子完顏宗弼領軍,第三路由金國相國公子完顏宗翰領軍,當下已經盡數北上。
她第一個要去見的,是金國二皇子完顏宗望。
因爲宗望已經感染了重病,將會在兩個月之後,與世長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