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以來,軍中將士們都習慣了這樣一種思維:
帝姬說是對的,那就絕不會是錯的。
帝姬說能做到,那就決計不會失手。
所以,當趙瑗說出“要帶着宗弼去上京放火”這番話時,所有人都在琢磨着應該排誰與帝姬同行,而不是阻止帝姬的異想天開。
至於趙瑗口中那句“天時地利人和已佔盡了”,也被解讀成了帝姬已經成竹在胸,無論樞密院如何阻攔,帝姬也有辦法繞開重重障礙,將靖康二帝順利地給帶回來。
事實上,即便是趙瑗自己,也沒有十足十的把握。
但如果連她也無法安諸位將士的心,恐怕這天底下,就再沒有能安定軍心的人了。
故而趙瑗此話一出,宗澤、吳玠、吳璘三人的目光齊齊晶亮了起來。宗澤當即拍着胸脯表示,這事包在他身上。就算此時天寒地凍,他也一定會命人將宗弼完好無損地給帶過來。
趙瑗向宗澤道了聲謝,又將整個計劃從頭到尾捋了一遍,確認沒有什麼紕漏,才疲倦地表示自己需要休息。幾人正在相互安慰的當口兒,忽然有人匆匆來報:“韓將軍、韓夫人來了。”
大宋將軍沒幾個姓韓的,最赫赫有名的便是韓世忠,還有他夫人梁紅玉。
來人果然是韓世忠。
不過令人意外的是,韓世忠居然帶了一個身形高大的青年過來。青年看上去有些面生,也有些桀驁,在衆人當中一站,壓迫感簡直是十足十的。
青年抱拳環顧一週,沉着聲氣說道:“湯陰岳飛,見過諸位將軍。”看見趙瑗的時候,他明顯愣了一下,卻並未表現出半點詫異的神情來。
趙瑗心臟幾乎要砰砰跳出胸腔之外。
岳飛啊,居然是岳飛!
滿江紅、背嵬軍、風波亭……即便現今的岳飛看上去有些愣頭青也有些書生意氣,卻依舊掩飾不了沙場大將的凜冽與肅殺之氣。聽聞岳飛不久前纔給趙構上了萬言書,緊接着就被趙構一腳踢回老家種紅薯去了,今日怎麼……
“你還不死心麼?”宗澤忽然對着岳飛,深深嘆息一聲。
岳飛搖搖頭,沉聲說道:“絕不死心。某今日前來,便是要再次從軍的。”他從湯陰縣一路追過黃河又追到燕京,萬里迢迢的也着實辛苦。若非當時趙構把他革職回了老家,這回克燕京之功,應該也給岳飛記上一大筆纔是。
“好罷,又是一個愣小子。”宗澤搖搖頭,指着岳飛對趙瑗說道,“諾,此子是老夫手下的一員大將,可惜眼界低了一些,本事確實一等一的,或許比種家小子還要強些。帝姬前往上京,風險重重,不妨帶此子一同上路如何?”他停了停,又補充道,“此子武藝高強,若是路上宗弼不老實,也可以狠狠揍上一頓出氣。”
“宗弼?”岳飛驚訝萬分。
這位本該是他宿命中的對手,金國驍勇善戰的四皇子將軍,已經被宗澤擒下。至於是誰設的這個局,有人說是天上女仙,有人說是洛水神女,有人說是地府修羅。但現今岳飛已經基本肯定,下手的人,就是宗澤身邊坐着的這位少女。
但女子怎會置身於軍事會議中?
聯繫到先前聽到的一些傳聞,岳飛已經隱約猜到了這位少女的身份。
“嶽武穆。”趙瑗強抑下見到幼年偶像的激動心情,故作平靜地對他說道,“宗老將軍說得不錯,本帝姬確是打算帶着宗弼,去上京放一場大火。你可有興致隨行麼?”
岳飛深深皺起了眉頭:“此舉不妥。”
趙瑗秀眉一揚:“哦?”
不愧是傳載史冊的大將軍。就算所有人都奉她若神明,他也依舊直截了當地說了“不”。
“上京爲金國國都,重兵重圍。孤軍深入,乃是行軍佈陣之大忌。”一旦扯到行軍打.仗上頭,這位大英雄大將軍便開始滔滔不絕起來,“況且宗弼貴爲金國皇子,一旦看守不嚴,令他半路逃脫,必定是放虎歸山,後患無窮……”
他一路從行軍佈陣分析到孤軍深入的策略再分析到金國局勢,最後至少指出了“前往上京”的十七八條漏洞,條條都極爲致命。韓世忠聽了連連皺眉,宗澤卻邊聽邊拈鬚微笑,等到岳飛說完之後,才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說道:“先前老夫還有些猶豫。如今看來,非得讓你跟着帝姬不可。”
“爲何?”岳飛不解。
宗澤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讓你學着點帝姬的神機妙算。”
平心而論,宗澤還是很看好岳飛的。
當然這小子太過愣頭青了一些,也太過沒眼色了一些。若不是那一封要命的萬言書,如今的岳飛,只會比種沂和吳玠更加飛黃騰達。
站在一旁被忽視很久的韓世忠終於找到機會開口了:“將軍……”
宗澤轉頭看着他,和藹可親地說道:“你也想去麼?唔,少年人多鍛鍊鍛鍊,也是好的。”
“不不,少郎君命末將追隨將軍左右,不可輕易出燕京。”韓世忠謝絕了宗澤的好意,繼續說道,“方纔末將‘無意中’聽見了幾句關於帝姬的傳言。唔,岳飛可以作證,並非末將偷聽,而是康王的隨從聲音太大。”
宗澤輕輕“噫”了一聲,轉頭望向趙瑗;趙瑗同樣被挑起了興致,與宗澤一齊看向韓世忠,期待着他的下文。至於岳飛,從頭到尾都黑着臉,沒有任何表示。
韓世忠撓撓頭:“末將統共只聽到了兩句。”
“第一句是:‘殿下爲何要勸阻帝姬?直接命樞密院下文,不是更直截了當麼?’”
“第二句是:‘你以爲,若是沒有柔福妙計連珠,宋軍能反克金兵、拿下小半個燕雲麼?柔福她……比我想象的還要……’”
“‘還要’後頭的字句,有些模糊不清了。”韓世忠說道,隨即有些擔憂地看着趙瑗,“帝姬,唔,末將不是亂嚼舌根子的人。可帝姬神機妙算,盡人皆知。康王‘勸阻’帝姬,也是常理。唔,雖然末將不明白,康王是爲了什麼才‘勸阻’帝姬的……”他撓撓頭,總感覺自己越解釋,就越解釋不清了。
趙瑗溫和地笑笑:“多謝將軍。”康王爲什麼勸阻帝姬,原本她也想不明白。可方纔她卻漸漸想通透了。想必趙構已經看出來,她纔是整件事情背後的最大推手;只要勸阻她,那麼迎還二帝這件事情,便可以攔腰斬斷。這也是爲什麼趙構不惜以天子矯詔威脅,也要打消她念頭的原因所在。
韓世忠“噯”了一聲:“其實我也……”
“我知道。”趙瑗輕輕嘆息一聲,“你也是爲了你家少郎君着想,對麼?”
韓世忠鬧了老大一個紅臉。
韓夫人走上前來,輕輕擰了她家相公一把,而後笑問趙瑗:“帝姬要獨自帶宗弼前往上京,不可謂不大膽。只是帝姬,此去上京路途遙遠,如何才能保證帝姬安危?要知道,帝姬千金之軀,若是稍有損毀,恐怕康王殿下便會伏屍百萬。”
趙瑗微微頷首:“不錯。”
韓夫人一愣:“……帝姬?”
趙瑗起身牽了她的手,笑着問道:“聽聞韓夫人手下盡是能征善戰的女兵女將,不知能否借幾個與我,扮作歌舞伎,前往上京?”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不可!”
“帝姬不可!”
“還望帝姬三思!”
“此舉實在太過冒險……”
“帝姬千金之軀,怎可假冒歌舞伶人?”
趙瑗輕笑着搖搖頭:“我已經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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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姬決定的事情,斷然沒有改變主意的道理。
即便是康王震怒,諸將求情,也阻攔不了帝姬“假扮歌舞伎”的念頭。
衆人的理由都很充分,歌舞伎乃是樂籍,比白丁還要低上一等。帝姬千金之軀,怎可自甘墮.落,假扮歌舞伎北上?
趙瑗反問道:“除此之外,你們還有更合適的法子,來掩人耳目麼?”
她刻意強調了“掩人耳目”四字。
趙構沉默了。
宗澤長長嘆息一聲,不再說話。
衆人齊齊閉口不談。
不錯,“掩人耳目”。在沒有任何火力掩護的情形下,貿然前往上京,本就是一件極爲冒險的事情。或許有人會說“假扮商人”。可是莫要忘了,在這大宋朝,商人與伶人,是同一等的賤籍。
趙瑗之所以選擇這麼做,還有另一層思量:梁紅玉軍中多是女兵,歌舞伎可比女商人要容易掩人耳目得多。至於爲什麼要選擇梁紅玉這一支騎兵,與她一同北上,理由更簡單了:一羣人高馬大的大老爺們,和一羣歌舞伶人相比,哪一個更容易引金人生疑?
還有最重要的一個原因,趙瑗沒有說。
除了靖康二帝之外,她還想多帶回一些人。比如諸位帝姬與后妃。
梁紅玉是頭一個站出來支持的。
她不但支持,還要和趙瑗一同北上。
至於她官人韓世忠韓將軍,則必須乖乖留守燕京,聽候宗澤將軍差遣。而岳飛麼……
岳飛和另一路宋軍精銳,扮成了商人和腳伕,與趙瑗一路隨行。而此時已經被折磨得有些精神萎靡的完顏宗弼,就安插在腳伕之中。
從燕京到上京的路途有些遙遠。但是,加上金人的戶籍管理制度並不嚴格,即便是歌舞伎與商人腳伕,也可以在金國境內自由晃盪。等到約莫冰雪消融的時候,一行人,不,兩行人已經站在了上京的土地上。
趙瑗的心情很複雜。
因爲,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應該以怎樣的心情,去見柔福的父親、母親、兄弟、姐妹。
雖然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將趙佶與趙桓接回去。可當真到了這一刻,她反倒有些膽怯了。
“姑娘。”梁紅玉粗聲粗氣地喚她,“咱們不妨先找一處地方落腳,再尋些謀生的地方罷。”
她說的是女真話,兼且熟練無比,並未引起金人的注意。反倒是因爲這一行人大多是女子,又有趙瑗這種自小嬌養出來的貌美少女在,引發了過路人的大肆圍觀。
再然後,很順理成章地,她們被一小路巡街金兵,帶到了金帝完顏吳乞買面前。
——怎麼會這麼快?
——還記得金人的邏輯麼?最好的,搶,獻給大王。
十八位年輕漂亮的歌舞伎被“獻給大王”時,正值金國貴族正在歡宴。梁紅玉爲了安全,特意挑選了軍中最最彪悍,不,最最強大的十六位女兵。趙瑗不知道這個年代的武藝究竟有多麼強,但是至少這十六位女兵,單獨殺出金人的一個千人陣,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汴梁擄掠來的樂師吹奏着靡靡之音,汴梁擄掠來的少女伏跪在金國貴族腳下瑟瑟發抖。兩位頭戴襆巾、長相與趙構有八分相似的男子坐在下首,強笑着舉杯,陪金國貴族們說一些“宋帝多麼孱弱”的笑話。金帝完顏吳乞買高高坐在上頭,腳邊跪着一位目光呆滯的少女。少女頂多只有十七八歲,卻挽着婦人髻,滿臉淚痕,身體微微顫抖。
她是……
是洵德帝姬。
趙瑗去到劉家寺的那一天,見到的“十四姐姐”。
在那一瞬間,趙瑗真的很想暗殺完顏吳乞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