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瑗不帶兵。
更要命的是,她如今的“身份”,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女婢,說出口的話沒有絲毫分量。
所以方纔那些話,趙瑗也只當自己從未說過。
而吳玠和種沂會如何去做,她也根本無從干涉。
當下的情形是,若宗弼遲一些死,那麼金國或許會亂上一陣子;若是宗弼立刻就死,那麼勢必會迎來金兵的瘋狂反撲。
可是,憤怒到了極點的宋軍,那裡還能容得下宗弼多活一天半日?
夜已經深了,卻沒有多少人能夠安然入睡。
儘管吳玠帶的人已經勉強能夠假扮金兵,可宋俘呢?金國那些熟悉的面孔呢?別說宗弼是個權貴傾軋中出生的皇子,就算是個普通人,也能夠輕易挑出十個八個破綻來。
趙瑗抱着膝,坐在沾滿夜露的草地上,望着夜空中的明月發愣。半人多高的茅草將她的身體遮得嚴嚴實實,也恰到好處地擋住了旁人的視線。
沙沙的腳步聲自身後響起,緊接着便是甲葉交撞的喀喀聲:“帝姬。”
“我早已說過……”
“帝姬。”身後那人依舊堅持,持着長劍半跪在半步開外的地方,眼神晦暗莫名,“帝姬方纔欲言又止。”
趙瑗輕輕搖頭,笑了一下:“只需照着你們想要的去做就是了。”
“若是依帝姬之意呢?”
“我說過……”
“我想聽聽您的意思。”那人的聲音極爲醇和,在夜風中遠遠透了開去,分外動聽。
趙瑗嘆了口氣,還是將自己先前的一些思慮和盤托出。包括宗弼進入“假金營”後的猜測,包括驟然消失的宋俘,還有殘留一地的猩紅……“若宗弼是個聰明人,那麼我們很難瞞過他;若他是個蠢人,那麼也沒必要做這麼一場戲。”
種沂微微愣了一下,良久之後,方纔問道:“那依帝姬的意思呢?”
“囚起來。”
“囚?”種沂愣住了。
趙瑗緩緩點頭:“騙不過宗弼親眼所見,總能騙過旁人的‘親耳聽聞’。”
他沒聽懂。
但這並不妨礙他對趙瑗的印象又深刻了幾分。
——身爲帝姬,她自幼生長於皇權傾軋之中。
——所以,她對宗弼的揣測和論定,或許會比我,比我們,都要精準。
種沂低低說了聲“好”,執起配劍,起身離去。走了沒兩步,他忽然停下來,轉身看着趙瑗,目光灼灼:“在帝姬看來……在您看來,面上刺金,是一件無法容忍的醜.事麼?”
趙瑗一愣,緩緩扭頭。
月光下少年身形挺拔長眉入鬢,面上卻有一個淡淡的青色痕跡,如同洪荒猙獰的獸,平添了幾分凜冽的氣息。
她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宋朝重文輕武,一旦入營,必須在臉上刺字。
即便是昔年鼎鼎有名的北宋戰神狄青,也依舊免不了這場“刺配”的命運。
“這些文字麼……”
趙瑗淺淺笑開,明眸之中光華流轉。
“你不覺得很像青銅器上的銘文,凜冽、且肅殺?”
種沂一愣。
趙瑗一字一字地說道:“利劍出鞘,廝戰於野,如鏗鏗龍吟。”
“龍吟大澤。”種沂低聲重複着,眼中漸漸浮現出一抹奇異的神采,“祖父生前最大的願望,便是官家澤被天下,復燕雲、平西夏、逐金遼……帝姬以爲,我當得上那柄利劍麼?”
“非卿莫屬。”
種沂忽然笑了,朝趙瑗行了個硬氣且挺拔的禮,轉身離去。
趙瑗繼續抱着膝頭髮呆,思考着若是他們當真這麼做了……後頭的事情,一定有趣得很。
只是每每想起宋朝那條特別操.蛋的規定,總是會替他們覺得不值。
強虜、天下、黃河……
一些亂七八糟的念頭總在她的腦子裡盤桓着,久久揮之不去。她就這麼亂七八糟地想着想着,竟然漸漸睡了過去。
醒來時,營帳鳴金。
一乘輕騎朝這邊飛奔而來,鎧甲在霞光中泛起粼粼冷光。
宗弼來了。
然後,他被囚.禁了。
趙瑗先是驚訝宗弼來得如此之快,隨後又覺得不過是理所當然。
她比照着一國帝姬的服輿,略加梳洗打扮之後,由十八名黑衣黑甲的種家子弟領着,來到了宗弼面前。
四目相對。
趙瑗忽然笑了。
她先是淺笑再是大笑最後笑得前仰後合絲毫不顧儀態,最後走上前去,彎下腰,用字正腔圓的女真話問宗弼:“想不想知道,你的結局會是什麼?”
宗弼沒有說話,目光卻是冷的。
趙瑗依舊自顧自地說道:“如果我是你,我會想,‘唔,今天着實是我大意了,只帶了很少的幾個人來,陷入了宋人的計策裡。沒想到宋人竟然能搶先一步,更沒想到宋人竟然偷偷渡過了黃河!不出三天,這些消息就會傳到上京去,到時候……這處破爛到了極點的營帳,能攔下我麼?’”
宗弼臉色微微一變,卻又瞬間恢復如常。
這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明顯被趙瑗捕捉到了。趙瑗輕輕嗤笑一聲,繼續問道:“你猜猜,爲什麼頭一個來見你的人,是我?”
“哼。”宗弼又微微冷笑了一下。
“你不說。”趙瑗用了肯定的句式,“那麼我再來猜一猜。‘宋人狡詐,妄圖以女子之身來羞辱我,想我堂堂大金勇士、勇猛善戰的第四皇子,怎麼能被一個女人,甚至像女人一樣孱弱的宋人激怒?哈,來得好,今夜你就會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這一回,宗弼臉色徹底變了。
“最末一句是我臨時加上去的。”趙瑗渾然不在意地聳聳肩,“看來我猜對了大半。四皇子,我們宋人有個遊戲,喚作‘棋’。每走一步,都要預先揣測到三四步之後,無論是自己的,還是對手的。四皇子殿下,您一定會很喜歡這個遊戲的。”
“看來你是極精通‘棋’的帝姬。”宗弼的聲音有些沙啞。
“錯了,我不懂棋,但我略懂一點棋術。”趙瑗笑吟吟地說道,“方纔我對你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是一步棋。你的每一個反應,都在我的預料之中——包括現在。如果你願意,可以猜猜我接下來想要做什麼,爲什麼——會以一國帝姬的身份,來挑釁你?”
宗弼被趙瑗七繞八繞地繞暈了,額頭上青.筋暴起,嘶嘶地吼叫一聲,立刻就要將趙瑗脆弱的小身板給拆碎。十八位黑甲武士齊齊將宗弼困了起來,暗紅色的披風在營帳之中分外耀眼。
宗弼呼哧呼哧地喘着氣,睜圓了雙眼,似乎已經明白了。
趙瑗微微頷首,擡頭挺胸,學着柔福記憶中汴梁貴女們的矜驕範兒,施施轉身,略略收了大袖,不緊不慢地朝帳子外頭走去。
每走一步,宗弼的臉色就難看一分,表情也越痛苦一分。
等到趙瑗完全走出營帳之外,裡頭又是一聲聲嘶力竭的吼叫,接着是一句字正腔圓的汴梁官話:“狡詐如狐的宋人,總有一天我要削掉你的頭蓋骨盛酒!”
“……我還是不大明白。”佇立在營帳外的種沂有些挫敗。
金營中的另一個頭兒,吳玠吳大人則是冷着臉看趙瑗,手一直沒有離開過劍柄。
趙瑗轉頭朝營帳中瞥了一眼,笑着說道:“可以向上京傳信了。”
“傳什麼?”種沂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二皇子暴斃,四皇子奪營。”
“可宗弼……”
“‘四皇子’,‘奪營’。”趙瑗又刻意強調了一遍,朝營帳中努努嘴,示意“四皇子在我們手上”。若是種沂還不明白,那她就……
“……原來是這樣。”種沂長長吁了口氣,“你之所以要囚.禁四皇子,就是爲了冒他的名?”
趙瑗微微頷首。
“之所以留着他的性命,也是爲了將來上京‘來使’,至少要留着一個活人對峙?”
趙瑗輕輕“唔”了一聲。
“那我們……”
“扶靈上京。”
種沂瞥了吳玠一眼,眼裡總算有了幾分笑意:“從今往後,你就是金國四皇子完顏宗弼,可以在金營之中發號施令了。唔,他的那些令旗令箭……”
“都在我這裡。”吳玠答得很乾脆,而後朝趙瑗拱了拱手,“娘子大才。”
趙瑗表情有些扭曲。
“娘子”什麼的,是對少女的敬稱,敬稱……唐朝的駙馬也經常稱“公主娘子”……呵呵總比晉朝的“小姑子”好多了呵呵……她真的很不習慣啊摔!!!
帝姬殿下在兩位詫異的目光中略微調整了表情,依舊一臉的淡定和儀態萬方。至於裡頭那位金國四皇子、金營裡殘留的金兵、還有四皇子麾下的那支強大軍隊……她相信將軍們會處理好的。
“只是……”種沂有些猶豫地開口,“我們當真不去奉迎二位官家麼?”
趙瑗嘆了口氣。
“相信我,我比誰都更加焦急。二位官家,一是我的父親,一是我的兄長……可當下的情形,你捏個沙盤來仔細瞧瞧,當真適合去迎回二位官家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