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瑗腳步一頓。
太子猶自在那裡說道:“這件事情,倒是父皇謀劃已久的。父皇一早便同孤說過,國之利器,需得珍而重之,這才命孤——姑母這是怎麼了?”
太子這才發現,趙瑗不知何時已經停下腳步,微微有些出神。
太子退後兩步,五指併攏,在趙瑗眼前輕輕晃了晃,語氣有些驚疑:“姑母?”
趙瑗輕輕“啊”了一聲,面上浮現出些許歉意的神情。
太子目光一沉,望望趙瑗又望望十步之外的種少將軍,似乎是想到了什麼,眉角微微上挑,頗有幾分雀躍之意。他一手扯住趙瑗的衣袖,一手從懷中摸出一枚精緻的白玉印章,繼續說道:“父皇早已下了明旨,就等過了東西兩府,便可昭告天下。姑母你瞧。”
他伸出手,將那枚白玉印章穩穩託在掌心。印章不大,大約只有太子半個手掌的大小,不曾沾染過印泥,倒像是新刻成的。印章正面整整齊齊地刻着兩個小篆,一個是“雲”,一個“中”。
趙瑗又是一愣。
這枚印章,很明顯就是爲種沂所刻。上回在汴梁,趙桓便已經同她說過,種將軍未來的封號是“雲中”,封邑也在古時的雲中郡,恰好和她這位燕國長公主相得益彰。
可是,居然只有一枚白玉印章?
太子似乎看出了趙瑗的疑惑,笑着解釋道:“侯爺的印鑑綬帶,可是一早就配了齊全的。父皇又說,種將軍功勞赫赫,就算封個萬戶侯,只怕也夠不上他的不世軍功。”
他說到這裡,瞥了趙瑗一眼,發現她並沒有詫異或是震驚的神色,才繼續說道:“雲中侯食邑一萬三千戶。”
趙瑗猛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一萬三千戶!
“這……”
“姑母先別忙着替將軍回絕。”太子笑道,“父皇與孤可是擺足了十二萬分誠意的。未來姑父想要坐穩這個萬戶侯的位子,還得姑母親自出馬,替他安撫天下的震怒。孤想着,若是開了雲中侯這個先例,父皇想要拔擢武將的舉動,也就順理成章了。”
只是這樣一來,新鮮出爐的雲中侯必定會被推到風尖浪口,必須要有人穩穩扶持,才能立足。
太子一口氣把話說完,又將白玉印章往趙瑗手中一塞,笑着退了出去。趙瑗這才注意到,太子一路將她拽到了州府大堂中,堂裡還站着不少人,包括多日未見的樞密院使李綱。
“公主。”李綱捻着長長的白鬚,朝趙瑗揖了一禮。
“相公不可。”趙瑗趕忙上前阻攔,順手將白玉印章收進了袖子裡。李綱是進士出身,年紀又大,就算見了官家,也可以安安穩穩地坐着。他這般行禮,若是讓御史臺見到了,非狠狠參上她一本不可。
李綱捻鬚笑了笑,並未推脫。
趙瑗擡起頭,從左到右環顧了一輪。除了剛剛進門的種沂之外,堂中坐着的基本都是隨太子出征的兵士。據說這些兵士在關外立下了許多戰功,這纔有機會跟隨太子來到朔州。
只不過,對於這些刀裡來血裡去的兵士們說,種少將軍的吸引力顯然比她這位公主要大得多。
種沂才一進大堂,就被兵士們團團圍住了,連掙也掙不脫。李綱笑着看了一會,又轉過頭來對趙瑗說道:“漠北這尊戰神,可是有名得很。老夫在汴梁時便已經聽說,唯有勇冠三軍的種氏少子,才鎮得住您這位天降神女。”
趙瑗苦笑了一下。
李綱繼續說道:“太子的來意,想必您已經知曉。現如今統共有兩件大事,希望公主能夠拿一拿主意。頭一件是蒙古人當如何處置,第二件便是種將軍封侯之事。”
趙瑗默然。
她當然知道兩件事情都相當棘手,尤其是第二件。自從西遼遷都、大理再度稱臣之後,種少將軍的威名便已經響徹大江南北,如同灼灼烈日一般刺目。要不是太子有一項滌清黃河的大功績壓着,估計天下人都要勸說種將軍在西北用兵自重。
她仔細想了想,詢問道:“官家的意思是,只封種少將軍一人爲侯麼?”
李綱一愣:“公主的意思是……”
“種少將軍的軍功,未必就如此了得。”她循循善誘,“比如岳飛嶽將軍,韓世忠韓將軍,甚至梁紅玉樑將軍,吳璘吳將軍,都是頂厲害的將才。”
李綱嗤嗤笑了。
“相公?”她忽然變得有些不確定起來。
“公主聰慧,難道還想不明白,爲什麼官家只封了種將軍一人爲侯,而且還封得如此痛快?”他望着趙瑗,長長的白鬚接連抖了好幾抖,“官家是聰明人,太子是聰明人,東府的相公們更加不好糊弄。若非種家滿門忠烈——”
他剎住了話頭。
趙瑗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胸腔之外。
“您、您的意思是……”她有些結結巴巴的,連口齒也有些不清。
“這是其一。”李綱捻捻長鬚,繼續說道,“其二,他是燕國長公主的駙馬。”
“雖然天下人都知道,種少將軍是先封侯、後娶的公主,可皇家和東西兩府相公卻明白,種將軍是先遇見了公主,逃過一場天大的滅門慘案,然後才訓練出了一支舉世無雙的鐵騎。”
“而從今往後,種將軍必須鎮守在西北,盯着蒙古人的狼子野心。而您——公主殿下——”
李綱說着,後退了兩步,又是長長一揖:“自當隨將軍一道,鎮守國門。”
趙瑗藏在衣袖中的手緊緊攥成了拳頭,捏着那枚白玉印章,幾乎要將手心硬生生磕破。
她想起很久以前,還是皇帝的趙構對她說過:帝王之道,重在制衡。
趙桓是皇帝,而太子,將來也會是皇帝。
所以……
“公主?”
種沂好不容易掙脫了熱情的兵士們,卻發現趙瑗臉色有些蒼白,禁不住喚了她一聲。
她擡頭看他,微微搖了搖頭。
“公主面色不虞,可是在擔心蒙古之事?”他思前想後,覺得統共也只有這麼一件事才能讓她憂心。再加上李綱李大人老神在在地杵在一旁,笑容滿面地等他見了禮,他愈發覺得趙瑗是在爲了蒙古人的事情煩心。
種沂思考片刻,俯身在她耳旁,低聲說道:“莫慌,一切有我。”
身邊忽然傳來一聲響亮的咳嗽。
種沂身子一僵,不動聲色地後退兩步,與趙瑗隔開了一段距離。這些日子他同她親暱慣了,竟然下意識地就做出了這樣的舉動,而且身邊還有德高望重的西府相公……
“公主與將軍好生議議罷。”李綱鄭重地說道。
趙瑗咬咬下脣,說了聲好。
議議?這事還能怎麼議?
趙桓擺明了要將他推到風尖浪口上!
她默默地將種沂推出大堂,又默默地尋了一處僻靜的角落,默默地將袖中所藏的白玉印鑑遞給他看。他起初還有些憊懶,等看清印鑑上刻着的“雲中”二字,倏然睜大了眼:
“這是……”給我的?
很久以前,官家曾經同他許諾過,若他能夠鎮守三關,便是一世王侯。
官家也同他說過,如今西夏、燕雲和關外的三片土地,久未歸化,需要一尊殺氣騰騰的戰神來鎮守。如果他願意,也可以將柔福帝姬一併送到他的府上,合巹結縭。
如今,官家果然兌現了他的承諾。
他執起她的手,凝視着她的眼睛,有些驚異地問道:“你不開心麼?”
——我明明說過,封侯之日,定會三千鐵甲爲聘,以尚帝姬。
“我……”
趙瑗搖搖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穩一些:
“皇兄只封了你一個人。”
榮寵至極,風光無限。
但烈火烹油的背後,很可能就是轟然傾頹的摩天大廈。
他細細摩梭着她的手心,粗礪的指腹帶起一陣酥.麻。她依舊低着頭,盯着手心的白玉印章看,似乎要將那枚印章盯出兩個洞來。
他將她的表情全都瞧在眼裡,又將事情連在一起,細細地想了一遍,俊美的面容上漸漸浮現出了幾分笑意。
“你這是關心則亂麼?瑗瑗?”
“什麼關——”
“我很歡喜。”他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道,“我真的,很歡喜。”
她太過在意他,所以纔會瞬間慌了神。
不然……不然以她沉靜從容的性格,絕不會是現在這種表現。
趙瑗一腳踩在了他的皁靴上,碾了又碾,表情有些憤憤。
還笑!還笑!真是……
“瑗瑗。”他輕聲喚她,“如果封侯的人不是我,而是岳飛嶽將軍,你又當如何處置?”
“當然是設法讓旁人全都閉嘴!”她脫口而出。
他眼中的笑意愈發深了:“那……我呢?”
“你……”
她慢慢低下頭,擰緊了手中的白玉印章,有些難過地說道:“我捨不得你受到半點流語蜚言。”
“就算是想一想,也會讓我難過得……難過得想要拔刀殺人。”
“我不想讓你在朝堂中難以立足,不想讓你成爲刀筆吏的靶子,不想讓你……”
“我真的、捨不得。”
因爲太過在乎,所以纔會痛苦。
越在乎,也就越痛苦。
等到痛苦得無可自拔,等到那人的每一點每一滴都能夠牽動她的神經,便已經淪陷到了極處。
她感覺到他握緊了她的手,將她擁進懷中,低低的聲音在耳畔迴響。
“別怕。”
“將一切,都交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