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弼臉色變了。
不是因爲趙瑗更擅長控制情緒,而是因爲……而是因爲,被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瞳子淡淡一掃,他立刻有了一種利箭穿胸的錯覺,冷汗刷地就下來了。
偏偏趙瑗什麼也沒做,依然安安穩穩地坐在那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這不是一個亡國帝姬該有的眼神。
這更不該是一個亡國帝姬該有的威儀和氣度。
他敢肯定,這是他生平見過的最可怕的女人,比他自幼敬畏的父王、金國□□完顏阿骨打還要可怕千倍萬倍。
“兀朮王子,我最後再稱您一聲王子。難道你會認爲,我會在自己用熟了的計謀上栽跟頭?不過真是要謝謝你了,如果不是你,我很可能就要貿然前往上京,被打個措手不及……”
趙瑗緩緩開口,聲音很平和,甚至有些溫吞。宗弼漸漸喘了口氣,胸口壓着的一塊大石頭一點一點地放了下來。
可隨即趙瑗話鋒一轉,略略掃了宗弼一眼,臉上漸漸浮現出一個極冷的笑:“可我只會做得更加完美、更加天衣無縫。無論是你、你的兄長宗望,或是你的王叔吳乞買,我一個都不會放過的。”
宗弼霍地站了起來,砰地一聲踢翻了眼前的火盆,登時火星四濺。
“我真不明白,爲什麼你對金人會有這麼大的仇恨!強者爲王,弱宋歸順強金,這不是一件很順理成章的事情嗎?!誰讓宋國常年積弱!”
“閉嘴!”趙瑗同樣站了起來,一股悶氣從胸口直衝上腦門,眼中漸漸泛起了血絲。
“大宋常年積弱?是啊,□□杯酒釋兵權,非但助長了西夏的狼子野心也助長金國的囂張氣焰!你們踏碎了宋人江山打破了宋人的寧靜擄掠了宋人的妻女奪走了宋人的食糧,現在竟然跟我說宋國積弱!完顏宗弼,不,金兀朮,我想你大概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給宋人帶來了多大的痛苦,永遠不知道‘兀朮’這個名字,在未來千年歲月裡代表着什麼!”
國恨,家仇。
忘不了金兵鐵騎下的嗷嗷小兒,忘不了燒斷黃河浮橋時那一聲聲悲切的嚎哭,忘不了黃河濁流滾滾巨浪滔天,忘不了國破家亡山河傾覆大廈轟塌!
“你,成,功,了。”
趙瑗紅着眼睛,一字一字地說道。
你成功地挑起了我的怒意,我兩生兩世也無法控制的怒意。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
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王師北定中原日……
沒有家祭了。
她緩緩坐了下來,望着宗弼,長長吐出了一口氣。
“你會死。”
砰!
宗弼一腳將火盆朝趙瑗身上踢去。
趙瑗沒有躲閃,沒有驚叫,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簾。
然後,她在宗弼驚駭萬分的目光裡,消失得乾乾淨淨。
火盆直直掉在了胡凳上,將那張不甚結實的凳子給燒了個精光。
宗弼臉色黑了,又漸漸白了。
他知道趙瑗在自己面前瞬間消失意味着什麼。如果她能在他面前瞬間消失,那麼她同樣能在現今的金帝完顏吳乞買,或是任何一個金國將領面前消失。
在那一瞬間,宗弼想到了很多。
比如暗殺,比如刺探軍情,比如……在食水中下毒,將整個金國屠殺乾淨。
他敢打賭,一旦趙瑗當真這麼做了,那麼整個金國,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阻攔她,
宗弼的呼吸聲越來越粗重也越來越急促,必須拄着彎刀才能勉強站着。或許是出於直覺又或許是因爲天生的警惕心,他始終瞪大了銅鈴般的眼睛四下張望。
他能感覺到趙瑗沒走。
但是,他猜中了開頭卻沒猜中結局。
趙瑗倏然出現的那一刻,宗弼沒有來得及向她揮刀。他眼睜睜地看着趙瑗拿起一個的銀塊——對,一個巨大的銀塊,長得很像宋人女嬰用的銀鎖——向他砸了過來。
這帝姬是打算用銀子把他砸死麼!
宗弼必須得承認,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猙獰”的銀子,雖然他曾經從汴梁弄走了不少銀錠。
所以,在那一瞬間,他被這種土豪式的打法給嚇了一跳,愣在當場。
那塊巨大無比的白銀立刻被丟進了他的懷裡。
宗弼抱着那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巨大銀塊,呆呆地站着。雖然只有那麼一瞬間,但已經足夠。
趙瑗跑了。
廢話,宗弼手裡拿着刀呢!
她一口氣跑到營帳外頭,對周圍無聊到打哈欠的將士們說道:“各位軍爺,方纔我瞧見裡頭有塊小山大小的銀子,正被金國王子抱在懷裡呢……”
話音未落,一羣軍漢已經嗷嗷叫着衝進營帳裡,團團圍住了宗弼。
毆。
羣毆。
互毆。
四王子兀朮迎來了他人生中的第二場噩夢:被一羣狼一樣的漢子揍得鼻青臉腫,因爲他無辜地抱着一塊巨大的白銀。
趙瑗在營帳外頭攏了攏蓑衣,稍稍平復了一會激盪的心緒,又開始琢磨着下一步的計策。
“帝姬。”有人喊她。
趙瑗不用回頭就能知道,叫她的人是種沂。
這位生於馬背、長於軍.旅的少年,在面對她時,似乎總有一種莫名的拘謹。
“我們……什麼時候去上京?”種沂說着,從趙瑗身後繞到了她的身前。
“你纔是頭兒。”趙瑗無謂地聳聳肩,“什麼時候去上京,當然由你說了算。”
“我……”
少年一愣,欲言又止。
——我下意識地就來問你了。
——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慧最沉靜也最大膽的帝姬,無論發生什麼變故,都永遠鎮定如常,從容不迫,連我這個男子也自愧弗如。
——所以我竟然在不知不覺中……將你當成了主心骨。
少年一點一點地垂下頭,有些羞愧。
她再怎麼聰慧再怎麼大膽,也是個自幼生長在深宮之中的帝姬,那裡能夠像祖父和叔祖那樣,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
他話鋒一轉,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我聽說鴻翎急使帶來了康王殿下的手令,還有樞密院的籤文。自從祖父、叔祖歿後西軍再無統帥,所以……所以,李綱以樞密院副使的身份,監管西軍。”他停了停,又補充道,“先前宗澤已經接替了祖父的位置。”
“所以?”趙瑗問他。
“我有些擔心。”少年有些苦惱,“就算宗老將軍和李相公年紀大了,還有一個正值壯年的姚平仲。我……不管怎麼說,終究有些不甘心。”
“你妄自菲薄了。”
“帝姬?……”少年猛地擡頭,眼中漸漸泛起了幾分神采。
“大宋數百年來重文輕武,所有的武將都妄自菲薄了。十三郎,你是兩位經略相公親手調.教的將門虎子,你認爲自己會不如人麼?”
“我上頭還有……”
“你上頭還有十二位族兄。”趙瑗截過了他的話頭,“可那又有什麼關係?十二位種家子弟,未必個個如你。”
少年再次低垂下頭,輕聲說道:“十二位族兄,已有大半戰死沙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