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感冒愈發嚴重了。
也不知道軍醫給她用了什麼藥,每日喝完黑漆漆的一碗後,她總能歪在種沂懷裡睡上半日。種沂也不去驚擾她,總是單臂將她擁在懷裡,另一隻手細細摩挲着利劍,似乎是在等待着什麼。
偶爾明燭爆出幾點火花,他微微低頭,一雙點漆眸子裡隱隱透着怒意。
兵士們都說,將軍越來越古怪、也越來越難以揣測了。原本這般老成持重的一個少年,此時卻毫不避諱地與未婚妻子同處一帳;原本恭謹謙和的如玉君子,目光竟如刀鋒般鋒利。
——仔細想想,變化大約是從去年春天開始的。
那時草長鶯飛,大漠駝鈴陣陣,柔福帝姬從西域歸來,給將軍帶來了一些不好也不壞的消息。而後,將軍便愈發地沉默了。
再然後將軍率領三萬死士縱橫在蒼茫戈壁之中,刀鋒凜冽,在蒼茫月色下蔓延起無邊的戰火。衆人都曉得他是爲了報仇,爲了老將軍報仇。
猶記得那一日,西北種家,滿門忠烈,滿門皆滅。
最終他親手斬下敵人的首級,跪在種家上上下下一百餘座新立的墓碑前,雙目紅赤。縱然是這樣一個錚錚傲骨屹立於戰火之中的將軍,鎮守三關威名赫赫的將軍,也忍不住嗚咽出聲。
那時,柔福帝姬已經去了汴梁,爲太子殿下創造出一個舉世無雙的神蹟。
那時,西夏國的痕跡已經被滅除得乾乾淨淨,種將軍就此成爲大漠中新晉的煞神。直到西遼使者去了一趟汴京歸來,西遼、吐藩,加上北面逐水草而聚的蒙古,不知怎麼地,竟然又開始大亂。
衆人都說,他是沐戰火而生的男子,生來便該持刀鎮守在雁門關上。
衆人也都說,他是天生的殺神。
他低下頭,修長的指節慢慢撫上她的面頰,指腹上帶着薄薄的繭,有些繾綣,也有些傷感。
“瑗瑗。”他低聲喚她,聲音竟不像是自己的,“你可曾後悔麼?”
——後悔與他締結婚約,後悔將此生託付給他。
——但這世上,永遠是沒有後悔藥的。
他不自覺地握緊了利劍,深邃的眼睛裡漸漸沉澱出幾分奇異的神采,呼吸漸漸粗重起來,愈發用力地抱緊她,幾乎要將她揉進身體裡去。
趙瑗依舊沉沉睡着,對身邊所發生的一切恍然未覺。
“我想了許久,不得不承認這是一步絕妙的棋。”他將硬硬的下巴擱在她的肩窩裡,漸漸閉上了眼睛,長而濃密的睫毛在燭光下投出扇形的陰影,“分兵東北,太子掌兵,立時就將太子綁在了武官的戰車上。加上太子一貫的文才,太子的驚天威望,到時就算東府相公們再反對——”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低沉而沙啞,“但這件事情的關鍵,是西北絕對不能亂。”
“所以我必須死守在玉門關,甚至必須將雁門守將一併調至玉門關——”
“在這種膠着的僵局下,大宋與西遼,不勝,便敗。”
“所以必須有人去破掉這個局。而這個人……只能是你。”
“只能……是你。”
他恨恨地說着,頗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
“你每次都是這樣。”
“縱然我知道你有通天徹地之能,我也不願意——不願意眼睜睜地看着你、孤身犯險。”
“瑗瑗,我……我真是寧可你像現在這樣,在我懷中安安穩穩地睡着,睡上整日整夜,也不願看着你、孤身犯險。”
他說着,忽然有些傷感,仰頭望着忽明忽滅的燭火,眼中閃過一絲深切的痛意。
“瑗瑗,我是不是很沒用?”
懷中女子淺淺呻.吟一聲,似在囈語,又似在應答。
“祖父同我說,西遼自國破之後,便是一羣失了尖角利齒的羊。但如今,這羣羊,卻被一頭極狡詐兇狠的餓狼統御着。瑗瑗,史書上說,遼國曾經出過一位頂厲害的太后……”
北遼蕭後,算無遺策,堪稱一代傳奇。
“但自從那位太后故去之後,遼國便衰敗了。祖父足足等了一輩子,也不曾等到這個機會。但如今,我卻等到了。瑗瑗,”他低下頭,緩緩說道,“就算你不同我說,我也必定會給遼軍一記迎頭痛擊。”
只爲潼關西軍數百年來揮灑的熱血,只爲西北種氏滿門忠烈。
他擡起頭,望了望帳外蒼茫的夜色,小心翼翼地將懷中女子安放在榻上,替她掖好被角。而後似乎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束緊戰甲,執劍走出軍帳之外。
“郎君。”外間早已經有人等候。
“如何了?”他刻意壓低了聲線。
“不出郎君——帝姬所料,分兵東北之後,掣肘的幾位相公,便接二連三地去了古北口。汴京傳來消息,太子殿下親自執掌軍營,據說是——據說是官家的旨意。”
他低低“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郎君……”那人似有些擔憂,又似有些驚疑,“令韓五郎扶助岳家軍,果真合適麼?”要知道,韓世忠手下的兵士,也是頂厲害的。
他低低笑出聲來:“……韓五郎手底下最厲害的,是水軍。”
這萬里黃沙、千畝戈壁的,偶爾出現小片綠洲便已經了不得,哪裡還能騰出地方,讓韓大將軍一展風采?命他東進,大概是最好的選擇。
兩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在夜色中隱了稀了。
“照顧好帝姬。”
“至少得讓她‘睡’上一月半月。若是醒來,就說我軍中良醫奇缺……”
靖康六年,大宋最最精銳的一支新軍,終於從水草豐美的河套平原,一路馳騁向西。
官家賜名“蒼雲”,以示恩寵。
據後世史書稱,蒼雲騎出,漠北從此無敗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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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委實太過分了些!”
中軍帳裡,趙瑗狠狠地揉着眉心,暈眩的感覺長久揮之不去。一旁的軍醫端着碗黑漆漆的藥湯,絮絮叨叨地苦勸她飲下。要不是她瞧着軍醫白髮蒼蒼着實勞苦功勞,定會拂袖而出,搶一匹戰馬,直往大漠以西。
種將軍親自動手了。
他一掃往日謹慎老成的風格,親自率兵出擊,以進爲退,以攻爲守。
蒼雲騎一路深入漠西漠北,就此晉升爲西軍中最厲害的一支,如同鋒利的尖刀,一刀刀割着西遼的咽喉。漢初的兵強馬壯早已不是神話,配備了良馬良弓又備足了糧草的漠北鐵騎,給了西遼那位大帝一次迎頭痛擊。
據說,種將軍已經從漠北殺神晉升成爲漠北修羅,無論遼軍還是吐藩軍,通通沾之即死。
“……真是、真是太過分了!”
趙瑗反反覆覆地控訴着種將軍的自作主張,一旁的軍醫壓根兒就不爲所動,而是一遍遍的唸叨着讓帝姬儘早服藥,只有服了藥身子才能好些,只有身子好了才能替將軍多分擔些責難。要知道,將軍一路深入大漠,糧草可是很難籌措的呢……
趙瑗很想將帕子揉巴揉巴堵住他的嘴,但對方年紀實在有些大,她要尊重老人。
她恨恨地奪過藥碗一口飲了,捂着胸口悶咳幾聲,喚過帳外一名侍衛,命他詳詳細細地將這半月的情況說給她聽,半個字也不許遺漏。
侍衛不敢觸帝姬的黴頭,自然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說了。
大宋就像一隻安上了尖牙利爪的猛虎,終於舔乾淨了身上斑駁的血跡,露出了森森獠牙。
東面,太子親自坐鎮京營,同岳家軍一道,席捲關外,將金國老家殺了個片甲不留。
東府相公們唯恐太子有什麼閃失,一個兩個地都將注意力集中在了東邊。就連原本駐守在西北的兩位相公,也忙不迭跟着去了,順便還帶走了西軍中頂厲害的一支,領軍大將是鼎鼎大名的韓五郎韓世忠。
監軍們一走,長久以來被盯梢的西軍終於緩過了氣,蒼雲騎出,劍指大漠。
但東北有相對富庶的燕州、涿州做後盾,可素來貧瘠的西北,就顯得有些捉襟見肘。
她慢慢地聽侍衛說完,終於對眼下的情形有了一個大致且清晰的輪廓。如果說,靖康二年的大宋,是一駕殘破的馬車,必須由她穩穩扶着,才能噹啷噹啷地向前跑,那麼現如今的大宋,就是一輛加滿了油的奔馳,憋足了勁一路往前衝,無論怎麼拉,都停不下來了。
大宋憋得太久了,也憋得太狠了。
這回出手,不將周圍的惡狼們狠狠打疼,是決計不會收回手的。
趙瑗長長吐出一口氣來,轉頭望向軍醫,語氣和緩了些:“方纔你說,軍中有些缺糧?”
“正是。”軍醫點點頭,又抖了抖雪白的鬍子,邊退出軍帳便說道,“此事重大,某不敢擅做主張,還是請糧草官同帝姬說明爲好。”
趙瑗點點頭,眼中微微漏了些讚許的神色。
過了片刻,帳外果然走進一位高高瘦瘦的將軍。他朝趙瑗點了點頭,說了聲“恕某甲冑在身,不便行禮”,而後才認認真真地開始訴苦。
首先是種將軍把一半的魚符留在了帝姬身上,說是如果他不在,那麼一切事務由帝姬代理。
趙瑗捏了捏懷中溫熱的魚符,決定等這場仗打完以後,要好好同他算賬。一軍兵符,怎麼能隨隨便便丟在別人身上?就算她是一國公主、就算她是他未婚妻也不能!
糧草官又說道,西軍糧道有三,一是甘隴一帶的軍田,二是燕雲十六州向西運送的糧草,三是號稱天府之國的川蜀。但如今步入盛夏,雨水充沛,路也越來越難走。所以運送糧草輜重的廂軍,也越來越疲憊躲懶,叫苦不迭。
趙瑗點點頭,“唔”了一聲。
她大概知道種沂的意思了。
在這個世界上,如果還有人能夠悄無聲息地運送大批軍糧,那麼也唯有她趙瑗一人。
這個秘密,她懂得,他也懂得,但世上再也沒有第三個人能夠知曉。
“此事大可交予我,大人安心便是。”趙瑗強撐着起身,揉揉眉心,暈眩的感覺漸漸散了些。
糧草官應了聲是,將西軍調撥糧草的印鑑籤文連同詳細地點一併交給了趙瑗,躬身退出帳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