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位族兄,已有大半戰死沙場。
趙瑗不知道他是怎樣以平靜的語氣,陳述出這個事實的。在那一瞬間,她忽然像是被一根針狠狠紮了一下,胸口鈍鈍地疼。
“大宋開國之初設下西軍,本是爲了抵禦西夏元昊。說句犯忌諱的話,軍.資糧草從汴梁直到陝西路,早已經不剩下多少了。兒郎們閒時農、戰時兵,甚至開了‘軍.市’……”
少年的聲音有些低沉,目光也有些黯淡。
“早年一位族兄少年心性,在休耕的田埂上縱馬,被祖父狠狠打了二十軍棍,幾乎連命都送了。後來他走了,葬身在大漠黃沙深處,再也沒有回來。”
“軍報只有六個字:死戰,力竭,身隕。”
“因爲戰死的弟兄們太多,即便是祖父的嫡親孫兒,也斷不能佔太多字句。”
“直到……”
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眶有些泛紅。
“直到童宣帥慘敗,京營半數覆沒,才又將我們從西北調了回來。祖父當時拿着籤文老淚縱橫,連手都在抖。官家和樞密院都不喜歡兵.家勢大,但祖父卻又必須勢大,這樣才能‘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曉得麼,軍士們最恨的,就是接到一支愚蠢的令箭,白白送死。”
種沂與她並排走在營寨中,一排排黑衣黑甲的軍士齊齊行禮。
氈笠上的紅纓低垂着,宛如悲歌泣血。
“祠堂中的靈位越設越多,我們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輪到自己。祖父西去之前,將我們盡數叫到跟前,讓我們齊齊跟着他念:戍我邊關,衛我河山,長河飲馬,黃沙爲葬。”
“祖父生前最大的願望,就是將西夏連根拔了。可是他沒有等到這一點,卻等來了汴梁城破的消息。”
“我……”
“我今天貿然說了這許多,你會不會嫌我煩?”
他轉過頭,看着趙瑗,依舊一如既往地英挺銳氣,眼中卻有着驚濤駭浪在翻涌。
趙瑗心裡沉沉的,鼻尖也有些泛酸。
她搖搖頭,故作輕鬆地笑了一下:“怎麼會?”
可她今天肯定是吃錯藥了,笑起來特別像哭。
戍我邊關,衛我河山。
長河飲馬,黃沙爲葬。
種家世世代代葬身在西夏與北宋的交界之處,每一個男孩生下來,都是短促而沉默的六個字:死戰,力竭,身隕。仁宗年間軍費貪污驚人,他們的性命,就是抵禦西夏的厚盾纓槍。
直到狄青當了樞密院副使,西軍才稍稍好過一些。
所以,現今趙構陣前換將,種家悲憤,也是必然。
“我很難受,卻不知該如何去做。論資歷、論能力、論……種家的人,要麼年紀太小,要麼已經戰死。況且兵.權是官家的,康王……”
種沂話頭一剎,重重地嘆了口氣,“我又說出這些話了。早年因爲胡亂說話,被祖父叫過去打了好幾回軍棍。可我……”
他微微側頭,眼中隱隱帶着幾分祈求:“請您當我今天什麼也不曾說過。”
趙瑗緩慢卻堅定地點了點頭,而後又搖搖頭。
種沂臉色微微一變。
“對外,我只當你今天‘什麼也不曾說過’。可我實際上,卻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趙瑗努力讓自己笑得不那麼像哭,“你這是在信任我麼,十三郎?”
種沂鬆了口氣:“自然是信任你的。”
“可你我統共才認識了三個月。”
“帝姬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種沂微微一笑,目光漸漸柔和起來,“就像祖父一樣。”
唔……
對一個極其崇拜祖父的少年來說,這是極高的讚譽了。
趙瑗又是一笑,努力想把話題變得輕鬆一些。可他們沒走兩步,便又有軍士匆匆忙忙地來找種沂。或許是事關機密的緣故,軍士是咬着種沂耳朵說的。說完之後,種沂沉默了很久。
“混帳!”
平素極富涵養的少年一旦爆發,罵起人來也是相當兇殘,“他們當自己是誰?一羣吃飽了撐着的文官!退守黃河,虧他們想得出來!一會兒說金兵勢大不可輕易得罪,一會兒又說金兵弱得不堪一擊當亟取之——當真是一羣紙上談兵的混帳!”
“不,簡直連紙上談兵都不如!”少年氣得漲紅了臉,“宗老將軍就這麼縱容着?李相公沒有二話?康王不懂,他們身在樞密院難道也不懂?鴻翎急使呢?我要見他!”
軍士又低聲說了兩句什麼。
種沂急急向趙瑗解釋了片刻,見趙瑗神色如常,衝他微微點頭,才心急火燎地跟着軍士離開。
沒過多久,趙瑗就從別的將領口中聽說了鴻翎急使的來意。
樞密院那幫光拿錢不幹活的老頭子,居然打算讓宋軍南撤黃河留.守!
據說李綱據理力爭,卻依舊抵不過那些老頭子“們”。自從韓琦狄青去世之後樞密院一代不如一代,這回竟然下發了這種無可救藥的籤文,真是讓人恨得牙癢癢。
雖然趙瑗很不想承認,但依舊不得不感慨一句“書生誤國”。
無論是宗澤、吳玠還是種沂,甚至是趙瑗自己,誰都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撤軍。
好不容易纔扳回了半局,現在撤軍,豈不是天大的荒唐!
但眼下康王趙構纔是天下兵馬大元帥,無論西軍還是京營,通通都要歸趙構節制管轄。趙構和樞密院說要撤軍,那基本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看來她還是高估趙構了。
那傢伙不但像趙佶一樣忌憚將領,還喜歡學童貫一再貽誤軍機!
趙瑗最終還是去找了鴻翎急使。
她也沒跟對方廢話,當先一句便是:“我是康王殿下親妹,柔福帝姬。”
鴻翎急使絲毫沒有感到意外,直接從腰間取出一封加蓋了趙構私印的信件,遞給趙瑗,並勸說道:“帝姬還是早些回南邊罷。這處兵荒馬亂的,始終不美。”
趙瑗將信件從頭到尾掃了一遍,通篇都是趙構對她這個妹子的擔憂和噓寒問暖。不可否認趙構是個心疼妹子的好哥哥,但同樣不能否認,在用兵上趙構就是個專拖後腿的戰五渣!
好吧,她不能強求一個沒上過戰場的王爺有多厲害,這不現實。
但至少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後腿,對不對?
趙瑗略略思考了片刻,詢問鴻翎急使:“依你之見,金人厲害麼?”
鴻翎急使一副後怕的模樣:“當日某隨康王殿下前往金營,充作人質……”
“夠了,不必再說。”趙瑗搖搖頭,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平穩一些:“我會讓你親眼看看,你口中無比強大的金兵,究竟弱得多麼不堪一擊。”
鴻翎急使一臉菜色:“帝姬莫要捉弄某。”
趙瑗瞥了他一眼:“我只會讓你親眼看看,金人究竟有多麼‘強大’,僅此而已。”
鴻翎急使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直翻白眼。
趙瑗沒有和他廢話太多,而是去找種沂,徵得同意之後,給宗弼和他的親兵們分別帶了兩句話。
首先她對宗弼說,他的親兵們都死了。
緊接着她又對宗弼的親兵們說,宗弼已經死了。
金營的天,徹底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