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一片黑暗,沒有聲音,不知身處何處,她一個人在此遊蕩、迷失、沉淪。
非深非深非深……她沒有見到他……她害怕一個人在這黑暗中獨自遊蕩,這裡好冷,身心好痛……非深……她只記得這個名字,一遍遍在心底深處呼喚着,吶喊着。
時非深猛然從深沉的思緒中一驚,他穿着銀色的鎧甲在帳中彎起了身子,寬大的手掌捂上心口的位置,神情痛苦。一旁的震見狀扶了過來,關切問道:“將軍你怎麼了?”
時非深的額上泌出汗來,他的手隔着冰冷的鎧甲緊緊捂住心口,那裡絞痛得快要裂開了一樣,擊得他一陣身形不穩,彷彿不這麼捂着它,心臟就會疼痛得炸開,或是停止。
“本將、沒事。”時非深吃力地應聲,可是身子卻越來越彎,他不得不曲起單腿半蹲在地上。
“將軍?”震有些急了,將軍這是怎麼了?好好地竟然會這麼痛苦。
非深……我想見你、非深……我害怕……
深藍的眼睛頓時撐大,時非深驀地地站了起來,嚇了震一跳。只見時非深急急地走向帳外仰起頭來,一抹溫暖的陽光頃刻布在他的身上,把銀色的鎧甲耀得閃亮。
“震,你原地待命,本將要親自去一趟玉池山!”他的語氣堅定又顯得急切,他眸子裡的深藍濃重得像最純粹的藍寶石。
不語,不要怕,等我!一定要等我!
雖然不明白剛纔心裡的那陣撕裂般的疼痛和急躁的不安是怎麼回事,但是,他聽到了小女人在呼喚他,他要趕過去!無論如何都要趕過去!
“不語!”方尹小心翼翼地托住花不語完全失去知覺的身體,看着她緊閉着的眼睛,感受到幾不可聞的呼吸,方尹不只是慌了神這麼簡單,“不語!不要睡!醒過來!快醒過來啊!”
搖晃着花不語軟而無力的身子,她安靜得可怕,就連那逐漸從身上散去的溫度也讓方尹打心底裡感到害怕。
“你就不想見大將軍了麼?不語,睜開眼啊!”方尹的聲音都顫抖了起來,他的神色痛苦,從脣角到指尖都在不經意地發抖。
桓池和應瀾汮站在一邊冷眼旁觀,應瀾汮對花不語沒有多少感覺,他痛恨時非深的背叛,所以連帶也痛恨時非深中意的女人。而桓池卻在那殘酷冰冷的表面之下,隱約感覺到自己內心身深處的一絲動容。
爲這個他一貫輕視卻能震撼他內心的女人感到動容。
這是種不爲人知的情愫,在桓池自認爲堅不可摧的思緒中像毒藥一般迅速蔓延開。爲此,桓池不得不攥緊了手掌,骨節發白引起一點細微的顫抖。
花不語這個女人,就算她真的死了,恐怕也難以從他的記憶中抹去。桓池猛然間意識到這點,然後順着這樣的心思,他的目光凝聚在花不語佈滿淚痕的臉上,在那恐怕再也不會睜開的眼睛上停留了許久。
他似乎再也不會見到像她一樣的眼睛了,那種能照射進人心裡的、堅毅的眼神,被他親手抹殺了。
“……活該!老子就說她是蠢女人,這個蠢貨!”桓池不滿心裡所想,下意識地開口罵了起來。
如果她求他,而不是這樣頑抗,他或許、或許會心軟的。
如果不是爲了時非深那個男人而拿起雞蛋砸石頭,放下脾氣來求他,他或許真的會做出與自己意志相反的事。
應瀾汮看了一會花不語,然後問向桓池:“再留下去,那幫人就該追來了!”他們現在勢單力薄,一旦被那夥武功高強的人追上,就夠他們喝一壺的了。
桓池的視線並沒有因爲應瀾汮的話而收回來,他從花不語的臉上移到她垂落在雪地上的手上。
她的手生得不是很好看,不像那些美麗的女子擁有白皙如嫩蔥的纖纖玉指,既不白皙又不細長,因爲在地牢中關了那麼久沒有打理,她的手掌一塊黑一塊白看起來髒兮兮的像只爪子。
剛纔抓了一把雪在手裡已經化成了雪水,倒將她手上的污點帶走了一點。從身上流下的血在她周圍一點點綻開,她的手垂落的地方正好在染了血的雪上,然後那顏色彷彿染布坊的浸染效果一樣,漸漸地沾染上她一動不動的手。
桓池記得,她的手雖然不漂亮,卻在時非深因爲解熾滅水的毒而痛苦的時候,給予了力量,不離不棄地守在需要她的人的身邊。
那雙手,支撐她揚起璀璨如陽的笑臉來面對他;那雙手,在極度疼痛的時候也只是緊緊的握住;那雙手,似乎從來都沒有想要放棄。
而他的致命一擊,卻讓那雙手在冰冷的雪裡鬆了開來,逐漸失去溫度和力量。
“……王爺,害怕了?”桓池眨了眨因爲目不轉瞬而有些酸澀的眼睛,轉過來反問應瀾汮。
應瀾汮皺起眉頭,目光在四下裡張望了一番。這裡是一塊空曠地,視野範圍很大很容易被人找到,所以他們必須要儘快離開這裡。“你的目的達到了,快帶本王離開!”
桓池的放手一搏,就是利用花不語的死給時非深造成傷害,從而引發皇城內的混亂,讓他們有機可趁死灰復燃。
“哦?”桓池脣角一勾,邪笑了起來,“老子的目的是什麼,王爺真的明白?”
應瀾汮被他問得莫名其妙,怒起了神色發令:“廢話少說!快帶本王離開!這裡非久留之地,你想本王和你都被抓麼!?”
那一頭方尹仍舊在呼喚着花不語的名字,一聲聲一句句都十分深切。
桓池再一次看了過去,那頭黑色長髮披散在她的肩頭,繞過方尹的手臂曲纏地盤落在地上。她的頭髮和她的眼睛一般,純黑得恰到好處,與白色的雪爭相輝映,陽光富有柔和溫暖的顏色灑落在她的頭髮上,一絲絲的晶瑩,一縷縷的流淌。
宛若流淌進了他專注的眼裡,毫無防備的心裡。
桓池怒啐了一聲,他的心緒被打亂了!急忙收回視線,重新投在應瀾汮焦急躁怒的臉上。桓池玩世不恭的神情再次浮現在臉上,笑道:“不知王爺可聽過一句話?”
“什麼?”應瀾汮疑惑起來。這個桓池在搞什麼?現在的關鍵應該是離開這裡吧,他卻要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桓池伸出難得打理乾淨又整齊修長的手指,指了指花不語,然後笑裡藏刀似的說:“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在這個女人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桓池已經覺得沒有玩下去的必要了。他本就是肆意妄爲放浪形骸的人,既然遊戲一場,他願意什麼時候停,就什麼時候停,無需被他人束縛命令。
“你這是什麼意思!?”應瀾汮發怒了,“你想過河拆橋?”
桓池笑道:“王爺錯了,老子從來沒有說過要給誰當河當橋,不過是王爺一廂情願罷了。”
“好你個桓池!”應瀾汮被他的話激怒得一發不可收拾,他指着桓池眼睛幾乎要噴火了,“本王如此信任你,你倒想獨善其身!?本王不是那麼好戲弄的!”
桓池彷彿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嗤嗤地大笑道:“王爺會信任老子?真是笑死了,老子要提醒王爺,看清楚了,站在你面前的是誰?”
應瀾汮不知所以地打量着桓池,然後退開一步:“你到底何意!?”
“嘖嘖,”桓池搖搖頭,“看來王爺果然不配做一國儲君,將大好河山交到你手上,換做是老子也不會放心。”
“混賬!本王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應瀾汮精緻的五官幾乎快要擠在一起了,“本王會是封陌國的新帝!本王要一統山河做天下第一人!”
“哈哈哈,笑死老子了!”桓池笑得癲狂毫不控制,“王爺啊王爺,作爲一位帝王,最重要的不是資質和天賦,而是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尤其是……”他衝着應瀾汮眼睛一眯,冷道,“尤其是國外之人。”
應瀾汮身軀陡然一震,倒退幾步:“你、你……本王……”
“王爺最好不要忘了,老子可是一心向着虢洱國的,你是封陌國的王爺,你我本就是應該勢不兩立的,”桓池指了指應瀾汮又轉回來指了指自己,“老子雖然說過會幫你,但老子沒有說會幫你幫到幾時,人心隔肚皮啊。”
他的棋局,他想何時停就何時停;他的棋子,他想何時棄就何時棄。他是桓池,隨心所欲慣了的桓池,所以他可以精細計算過後果再行事,自然也可以毫不考慮後果地肆意行動。
應瀾汮這枚棋子,他用得意興闌珊了,既然那女人都已經死了,這枚棋子也就沒什麼用了,既然沒用了,他就可以毫不猶豫地捨棄。
“你想如何?”應瀾汮有些後怕,此時此刻桓池說這些話顯然有他的目的,而自己又慣於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錦衣玉食的生活,不曾習得一絲武藝,他不得不擔心。
桓池看向花不語,心中早有打算:“百似錦的弟子可不是什麼善茬,老子就把你交給他,讓你給時非深有個交代,畢竟死的可是他心尖上的女人,”他停了停又說,“至於老子,自然要溜之大吉。”
“本王豈能讓你這麼容易獨善其身!?連你也背叛本王,就算毫無勝算本王也要與你同歸於盡!”應瀾汮說罷就衝了上去,伸手要抓住桓池。他不會武功,但只是自己死命纏住桓池,要死就一起死了!
桓池豈會讓他輕易得逞,自然是一個縱身飛躍繞到了應瀾汮的身後,雙眼嗤笑對準應瀾汮的脖頸一記手刀落下,立馬把發狂中的應瀾汮輕而易舉地打昏了。
應瀾汮重重倒在雪地上,濺起大片的積雪,將他的紫貂大氅鋪上一層白色。應瀾汮生來就一副好皮囊,恢復成安靜時的臉在白雪的襯托下愈發的俊美,鳳眼玫脣無一不顯精緻。
“嘖嘖,老子當初怎麼沒覺得你生的這般像女人呢?”桓池欣賞着應瀾汮的俊臉一邊搖頭,補了一句,“妖孽就交給時非深處理吧,老子對長得太美的男人沒有什麼興趣。”
正當桓池要飛離此地時,方尹竟以異速閃到了桓池跟前,阻了他的去路。方尹的速度之快,桓池竟然後知後覺。
“你以爲我會放你走麼?”方尹冷聲,他此刻的面相倒和冷酷慣了的時非深有幾分相似。
桓池側目看了看花不語的方向,只見她被方尹放在地上,紅白的雪擁着她的身子,讓她看起來既清楚又模糊。
那個女人,都已經死了還令現在的他看一次心神就亂一次,真是該死!
“老子倒要好好討教一番百似錦的‘梵吟十二式’!”桓池身着玄色短打微微退後一步,將袖子挽了起來,露出健壯的手臂,那手臂上因爲常年採藥的關係有着大大小小的傷痕。
冬風呼嘯而過,揚起地上鬆軟的沉雪,方尹桓池對峙,招式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