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木嵌玉的牀榻上,花不語依舊安詳地躺着。
時非深坐在榻上,一手不時地撫摸着花不語不再灰白泛起血色的臉,神情輕柔眼神專注。
“先生,不語何時會醒?”時非深對着正在檢查浴湯的和量子問道。
和量子用沒有割破的那隻手在水裡晃了晃,又撈了撈,而後洗乾淨手擦乾,摸摸長鬚子纔回答時非深:“觀此藥湯,可見夫人體內的雙華醉相思已解大半,只不過夫人服過明華後已有八日,雙華紮根已深,一時半會還醒不過來,必須再如今日一般進血沐浴七天。”
花不語的呼吸綿長且輕緩,但這足以讓時非深高興許久了。他的手放在花不語的臉邊,感受到她溫溫的氣息拂過手背,帶起一片細微的溫暖。
這溫暖透過時非深的手直達他的心,安撫了他心口上那道深壑般的裂痕,止住了潺潺不斷淌着的血。
頭一次時非深覺得,上蒼是如此眷顧他,而他又是如此感謝上蒼,讓她重新回到他身邊。
她能回來,就好了,真的好了。
“本將說話算話,收回門規。”時非深對進來的乾和牡丹說,“但不可如此輕免,讓她回‘潛’去面壁思過七日,待不語醒來,便讓她親來賠罪。”
面壁思過不單是指面對着牆壁反省自悟,在此之間不得進食只能以水充飢,而每思過一日便要領杖責,直到受罰完畢。
雖說這處罰也不算輕,但比起令人膽寒的門規,這簡直是輕鬆好受太多了。
“謝將軍開恩。”乾和牡丹一同說道。
聽過了和量子的話,方尹一直有個疑問覺得不吐不快,於是他就問道:“先生,晚輩一直覺得很奇怪,夫人明明在八日前就已經脈息全無,因此判斷夫人已經逝去,可先生卻在問過晚輩後說夫人依然有救,這是爲何?”
和量子坐在椅上,他正喝着一杯熱茶,見方尹問起,他便擱下杯子反問:“雙華的明華與暗華的秘密,是小池告訴你的吧?”
“是的,女子爲陰,若食屬陽的明華必然會陰陽相轉,而後一命嗚呼。”方尹重複桓池說過的話,“莫非他騙了我們?”
“不不不,小池說的是真的。”和量子擺擺手打消方尹的疑慮,“只是小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雙華醉相思以雙華相生相附,既然是存在於世間的萬物,必然會有相生相剋。男子明華女子暗華,這本符合陰陽其性,女子吃了明華,倒轉了其性。"
講到這,和量子停了下來,他看了看榻上的花不語,繼續說道:“那可想而知,要轉回其性,應當如何?”
無需多琢磨和量子的話,時非深很快地就答道:“暗華。”
對於時非深靈敏的反應,和量子以目光讚許了一番,說:“相生相附的事物,最容易相剋,這好比水與火,水可滅火,火亦可煮水,二者相生相剋極其自然。同樣,明華之於夫人的身體來說無異於被大火侵身,陰性被阻,此時只要有暗華的陰性封底,必可和明華抗衡,而女子身體本就屬陰,自然陰勝過陽,暗勝過明。”
和量子這麼一說,大家都明白了,其道理淺顯易懂,只是當局者迷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可是夫人在吃了明華過後沒多久就沒了脈搏和氣息,這是何故?”方尹繼而再次問道。
和量子答道:“夫人吃過暗華的事發生在幾月之前,明華剛下肚其勢難阻,暗華潛伏多時不是明華的對手,因此纔會有了夫人脈息全無,其實卻沒有死的狀態。”
“也就是,假死?”牡丹接口道。
“也可這麼說,雙華在夫人的體內爭鬥,兩者所產生的能量可在夫人脈息全無的狀態下,保夫人身體無恙。”和量子看了看房間四下被兌打碎的冰塊,他笑道,“若真是一個死人,你們當真以爲憑這些冰塊和寒冷的天氣就可不讓人的屍身敗壞麼?”
“總之一句話,夫人因禍得福,儘管表面上來看一點活人的表現都沒有,但其實在我們無法發現的深處,雙華正在爲夫人養着身體?”席全跳起腳來插了一句,手舞足蹈的樣子倒也滑稽。
連斐岸坐在一旁安靜地聽着,方尹抿了一口茶忽然想到個問題:“要是這樣,桓池沒可能不知道夫人在吃了明華之後不會死的事,楚東風的雙華醉相思就是他給的,我想他也早就試過用暗華來解明華,既然如此,他爲什麼還要這麼做?”
和量子搖搖頭:“老夫以爲,這無可能。雙華醉相思也就那麼幾對,自然彌足珍貴,小池是萬萬不會用來浪費。縱使他真的試過,其結果無差於死。”
“死?”方尹皺了皺眉,看向花不語,“可不語她……”
如果是死的話,那花不語爲什麼還能活下來?
和量子一笑,便將左手舉了起來,將割破了的手掌對向方尹。時非深立即說道:“先生的意思,是血?”
和量子點點頭:“告訴你們也無妨,反正老夫也不打算再造雙華醉相思了。”
江湖上可怕至極的雙華醉相思是這個被譽爲“醫聖”的和量子所造,若不是他親口說出來,只怕縱然百年千年後,也沒有人會知道,到底是誰造出了雙華醉相思。
“雙華醉相思非毒非蠱,它除了分別用至陰至陽的兩類各數百種的藥材單煉而成,而且在其繁複的煉製過程中,還分別加入了老夫的血。”和量子解釋道,“所以,雙華醉相思可以說成是一種,血鏈。”
“血鏈!?”除了時非深之外,衆人皆驚訝,這個他們聽都沒有聽過。
和量子繼續解釋:“所謂血鏈,就是利用同一個人的血加入特殊的藥中,而形成無形的血源聯繫,像鏈條一般通過血來綁住兩個人,使他們依血而相附,彼此牽制。”
“解鈴還需繫鈴人,要解雙華醉相思必定需要先生的血。”時非深依言而論,一針見血。
和量子看着花不語說道:“夫人體內既有雙華又有老夫的血,所以老夫纔要將軍割破夫人的手腕將血催出,唯有如此才能真正解乾淨雙華醉相思。”
“難怪桓池只給不語吃了明華而不自己親自下手,是因爲他根本不知道先生的血有至關重要的作用,單純以爲,即使吃過暗華,也可靠明華給不語致命一擊。”方尹說道。
“正是如此。”和量子起身,走到牀榻邊,手指扣在花不語的腕上開始把脈,“雙華醉相思由老夫所制,也就唯有老夫能把出存在於深處的脈象,你們所說的脈象全無,其實只是表象。”
牡丹深呼吸一次點了點頭:“前輩不愧是前輩,晚輩自嘆弗如,自當效學。”
時非深仍舊守在榻邊,等和量子把完脈後,他問道:“不語如何?”
和量子在心裡琢磨了一番,似乎在找合理的措辭。時非深一雙深藍的眼睛注視着和量子的所有神情變化,直到和量子不由微微皺眉,時非深才說:“可是不語身上有何問題?先生無需猶豫,請明說吧。”
和量子的眼睛在時非深的臉上打了一轉,見其深藍的目光一直十分平穩地直視自己,他搖了搖頭,最後嘆口氣:“唉,夫人雖說因禍得福,只奈何,自古福禍相依,如今福來了,禍也跟着來了……”
和量子的一席話引得房內幾人紛紛緊張起來,能從和量子的口中說出“禍”字,想來真的是禍!
“先生但說無妨,只要不語能活下來,任何禍時某也受得了,受得起。”時非深做出個請的手勢,一臉鎮定。
只要花不語能活着,無論她是殘廢了還是不能再醒來了,亦或是別的什麼,他都能接受。只要她活着他無論什麼代價也出得起!
他只要她活着,他願意傾盡所有來照顧她一生。
“那老夫就直說了。”和量子還是猶豫了一會,最後他擡眼正對時非深,說得清楚,“夫人已經有孕一個月了。”
房內一陣屏息靜氣,和量子此言一出弄得衆人又是心急又是高興。
“夫人有了身孕,這是好事啊!先生爲何要說成禍事?”最先說話的是久不發言的連斐岸。
接着席全也一臉興喜地笑道:“天大的喜事!夫人不僅轉危爲安,腹中又有了小將軍,真是雙喜臨門!”
然後在一陣“就是就是”中,時非深握住了花不語溫熱的手,放在掌中摩挲。他的心頭涌起無數的喜悅和即爲人父的激動,他最心愛的女子不單死而後生還有了他們的孩子。他如何能不高興?簡直欣喜若狂!
不語你聽見了麼?我們有孩子了!是你和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
脣角微微地翹起,時非深笑得溫柔。那純粹的笑容有如明鏡,乾淨明亮。
只是轉眼,時非深又變回了原來不動聲色的模樣,看着和量子問道:“先生所說的禍事,可就是指這個孩子?”
時非深的話立馬讓還在興奮討論着將軍府的小公子或小小姐的幾人噤了聲,紛紛投眸過來。
“將軍恐怕要爲難了。”和量子再嘆一氣,臉色嚴肅,“之前把脈老夫還未覺察到這喜脈,現在老夫只能讓將軍做一次艱難的取捨,若是想夫人身體痊癒就必須舍了這孩兒,若將軍想留這孩子,老夫自有辦法保夫人十月無虞,待得十月分娩後,孩子可無憂存活,但夫人就必須隨了雙華而去。”
和量子的這些話無異於晴天霹靂,炸得包括時非深在內的幾人頭暈目眩。
“……先生是要時某,二選其一?”時非深似乎感覺到好不容易恢復的心牆隨即崩塌了。
和量子沉重點頭:“別無他法,老夫深知將軍自然難以取捨,但若是不作出決定,夫人和孩子都將有性命之憂啊。”
……
就在他以爲自己的家就要完整圓滿的時候,偏偏上天就這麼和他開了個玩笑。時非深目含苦楚地凝視榻上沉沉睡着的花不語,心跳快慢不齊都不能控制住即將流淌出的滿腔酸澀。
她和他們的孩子,他必須捨去一個,但無論捨去誰,他都必定會心痛萬分。
捨得、捨不得……無論是舍是得,他都舉步維艱。
不語,他最心疼的人兒,能不能告訴他,他到底該如何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