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上的風停了,彷彿連陽光都在此凝結了起來。
桓池如意料之中般地微笑起來,褐色的眼睛無所畏懼地朝那坐於馬上之人直視了過去,縱使是感受到他散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氣,桓池也只是讓自己挺直了腰板向前走了兩步。
“老子真是榮幸,竟然能讓你親自出馬。”桓池嘻笑道。
時非深沉黑的眼不動分毫,臉上是一片冷寂。行冽似乎感覺到了主人此刻不同尋常的氣息,前蹄很不安地在雪地裡刨出一個坑,隨之又覺得不解氣,衝着桓池打了個響鼻。
桓池在心裡鄙夷了一番行冽的行爲,然後見時非深沒有動靜,便將雙手一攤作無所謂狀:“棋局已定也沒有必要再多下一子,老子雖說要面子的緊,不過也願賭服輸。”
說罷便將攤好的雙手伸到乾的面前,勾勾手指:“喏,把老子綁了帶回去吧,要殺要剮你們隨意。”
乾猶豫了一會,轉頭去看時非深。時非深坐在行冽上一言不發,他也就不敢隨意造次,收起心思來安靜地立在行冽旁等待時非深發話。
時非深自從出現在這片雪地上,便沒有朝牡丹的方向多看一眼。那雙宛若連陽光都照不進去的黑暗瞳眸膠着在桓池放鬆的褐色眼睛裡,只是那麼輕輕一凝便讓周圍的其他人都深感刺骨之寒。
行冽依照主人的心思向前踏了兩步,高頭大馬擋在桓池眼前,時非深居高臨下,那股子的壓力連一旁的方尹都有些不能處之自若,乾因爲常年跟隨時非深的關係,倒也還能撐得一會。
冷抿成線的脣微微輕啓,逸出話來:“棋尚未完,本將仍有一子須落。”
桓池深深地琢磨着時非深的眼睛,依他所知,時非深手中並無其它棋子,他要用什麼來落子?
“大將軍,不論你有什麼棋子要落,老子已經認輸了,落與不落又有何差別。”桓池忍着胸口的疼痛將身板挺得筆直,下巴高高揚起,雙目力爭與時非深的視線持平,卻又奈於行冽擋在身前。
時非深本凝在桓池臉上的眼睛忽然轉到乾身上,感受到視線轉移的乾微微垂首,一副聽憑差遣的模樣。
“給本將,廢了他的內力,再斷其筋脈,活着帶回去。”時非深冷冷開口,隨之瞳眸猛然一縮又道,“本將要讓你見識一下,最後一子。”
乾儘管對時非深的寒氣有所抵抗力,但方纔時非深的縮瞳着實讓他心顫了一會兒,這是十分少有的事,他自從跟隨時非深以來便從沒這般畏懼過,可見此時的時非深確實不能招惹。
“是,將軍。”乾話畢便閃電般地繞到桓池身後,一手扣住桓池的雙手,另一手捻住一粒藥丸以三指逼迫桓池張口,兩指將藥丸往他嘴裡一送,順勢一擡下顎,喉結上下一動,藥丸應聲下肚。
趁着桓池還沒反應過來,乾將桓池的雙手反手一握,雙掌中衝進極純極剛的內力,內力混帶着一股剛勁的真氣在桓池的各大穴脈胡亂衝撞,桓池本身有傷,又是傷在心肺處,這般霸道的內裡真氣他已無法憑自身的力量壓制,只得任由其在身體內四處擊撞。
乾的內力真氣源源不斷涌進,在桓池體內愈積愈多,與此同時,乾指如疾風在桓池身上的穴道處飛快點過,封住外溢的真氣。
只是眨眼的工夫,乾的內力真氣便使桓池全身泛起血紅色,肌膚間滾燙熾熱。乾見狀後只消再加一把勁,雙手在桓池的四肢上運氣捋過,內外真氣相撞,桓池不由大叫一聲。
“啊——!”
隨着這一聲,桓池周身便開始散出如霧一般的白氣,還伴着一股子的熱氣在冰冷的空氣中四散。
這是內力和真氣衝破穴道發散的模樣。
白氣散後,桓池猶如被剔了骨的皮肉一般癱在地上,他撐大着褐色的眼睛怒視着仍然雷打不動地坐在行冽背上冷冷看着自己的時非深,正想開口說話就被乾卡住下顎,往口中塞了一團殘布封住了嘴。
“將軍,屬下已經廢了他全部的內力,其主要筋脈也已俱斷,縱然日後恢復,他也再無法習武。”乾恭敬地向時非深拱拳回稟。
時非深略微點頭,冷眼看着在雪地裡掙扎着想要站起來的桓池。
桓池現在幾乎連手臂都擡不起來了,他在雪地裡翻來覆去就是爬不起來,這本是極傷人自尊的事,但桓池卻不以爲然,他只是掙扎了幾下,知道自己已成廢人,便不再多動,安靜躺在地上看着時非深。
剛纔吃的藥丸便是遷燐子,縱然他想咬舌自盡也不得其法,桓池看了看乾撕破了的外罩下襬,眯起了眼。
“帶回去。”得到時非深的允許,乾指揮者圍在四周的天策營人馬將桓池扛了回去。
這時牡丹才抱着花不語走過來,她垂着眼走在行冽旁,直直跪了下去,眼睛在花不語冰冷的臉上打了轉才擡頭看向時非深,將花不語的身體高高托起,同行冽的背部舉平。
“……將軍、坤有愧將軍之託,甘願以死謝罪!”牡丹言辭利落,下了很大的決心。
乾也一併走過來跪在牡丹身旁,把頭一低說道:“乾同坤,願以死謝罪,望將軍成全!”
時非深的目光在桓池掙扎過的雪地上停留了很久,久到方尹覺得腿都有些站麻了,他纔將左手輕輕一擡。
“都起來吧。”聲音沒有起落,一如平常。
乾與牡丹並沒有應聲而起,而是把身體放得更低,異口同聲:“請將軍賜死!”
漸漸恢復以往如海洋一般的深藍色的眼睛一點點地挪移了過來,目光越過花不語能灼傷他眼睛的身子,時非深看向乾和牡丹,長嘆了一口氣:“起來吧,你們無需自責,本將也不會責罰你們。”
這都是他的錯,他不會歸咎於任何人。
乾與牡丹不動聲色,安靜地跪在原地。牡丹只是將手上的力再用了一些,花不語的身子便更湊近時非深。
“本將讓你們起來!”時非深的聲音陡然加重,行冽不禁躁動了起來,四蹄開始在雪裡刨動。
方尹見狀上前輕拍了乾的肩頭,然後向時非深作了一揖:“將軍,在下名爲方尹,是澹臺公子的義弟,此番兄長回了歆迢國,便命在下前來助將軍一臂之力,只是……”
“本將知曉了。”時非深將方尹的話打斷。
乾與牡丹雙雙站了起來,牡丹將花不語往前一送,輕聲喚道:“……將軍……”
爲什麼將軍還不接下夫人的遺體?將軍那般珍視夫人,怎麼可能會對夫人的遺體視若無睹呢?
方尹沉了沉眼色,說道:“夫人生前最後心願便是想親眼見到將軍,如今將軍來了,就莫要讓夫人抱憾而終,見見她吧。”
時非深身子猛然一抖,他穩住心神終於把深藍的眼睛放在了花不語的身上。
他早就知道了,在到達這裡的時候,他不去看不去碰,就是怕自己會心痛,痛得死去活來不得停歇,儘管他早已開始痛了。
花不語的身上粘着還沒有融盡的殘雪,黑色的頭髮上,雜亂的髮鬢上,染血的衣領上,還有那雙自然曲起的手掌上。他好久都沒有看到她這般安靜了,她總是在他身邊嘰嘰喳喳得像琉雀一樣,她總是很不安分地上竄下跳,就連睡覺時也不停歇地東滾西翻。
從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她就抱住了行冽的脖子問他年月,又纏着他進了天策營,然後他們風風火火草率地成了婚,連蓋頭都來不急揭他便被一道聖旨派往遙遠的西局,沒想到她也追了過來,陪着他打了勝仗吃了苦頭。
在他的印象中,她從來沒有安分過,卻也總是陪在他的身邊,同他吵鬧同他笑,同他爭執同他哭。
她本就應該是個閒不下來的女子,她應該一直圍着他大笑大鬧的。
可現在在他面前的人,爲何這般安靜?
安靜得連他的心都快停止跳動了。
時非深艱難地控制住自己顫抖的手,從牡丹的手中接過了花不語。觸手的那一刻,花不語身上如雪一般的冰冷狠狠地戳痛了時非深的心臟。
她好冷,冷得比寒州的千年冰窟還有過之無不及。
時非深將花不語抱在懷中,努力地用懷裡的溫度捂着花不語的身子,卻令那股冰冷竄進鎧甲裡,竄進他的所有肌膚和毛孔,糾纏着他所剩無幾的理智,幾乎要令他崩潰了。
“……”
緊緊貼着花不語的側臉,時非深細細地磨蹭。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脣,她的所有的所有都沒有變,唯獨變了的,是她再也不會熱起來的體溫。
這樣的意識讓時非深頓時覺得眼睛發酸,喉嚨發澀,堵在腔口的那股子幾欲噴發出來的苦澀令他的十指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很明顯地顫抖起來。
手指觸碰到花不語的背部,那裡不平滑的肌膚引起時非深的主意,他仔細地觸摸,幾乎凍結起來的皮肉讓時非深的心臟像是被鐵錘猛力砸過,腦子嗡的一聲似乎要停止思考了。
他的手指只要再深一點,就能輕易地碰到她的脊柱了,背部中間的一大塊皮肉全都翻開,凹凸不平。
注意到時非深神色的陡然變化,牡丹說道:“夫人被六王爺……抓傷了背部……”
抓傷?是要反覆抓傷幾次纔會有如今這樣的傷口?她在被困以後到底吃了多少苦?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受了多少傷?
他的小女人,爲了等他來救她,是憑藉着多大的毅力堅持到現在?
而他,卻總是趕不及,在她去西局的路上,在她被楚東風抓走的時候,在她被迫吃下雙華醉相思的時候,在她感到恐懼害怕驚慌的時候……她等得太久,等得太多了,現在,她再也不會等他了……她閉上的眼睛裡再也不會映上他的深藍了……
她不哭不笑地被他抱在懷裡,沒有呼吸沒有脈搏,也沒有她的聲音,“非深、非深”這般溫暖地喚他的名字。
執起她的手,放在緊抿的脣邊,溫熱的呼吸灑在冰冷的手上,時非深垂下眼簾,掩去那片泛起波瀾的深藍色的眼睛,花不語最喜愛的深藍色,緊緊地閉住。
他能叱吒戰場,能呼風喚雨,能說一不二,他能得到世間所有他想要的一切,只要他願意,他能連那人人搶破頭的龍椅也收入囊中。
這樣的他,卻不能保護好她,那個自己發誓願用生命守護一世的女子,他的小女人。
“……不語……不語……我的不語,爲何不等我……明明、明明……”
明明我們這般相愛,卻爲何不能相守?
那麼悲嗆的聲音,從時非深的口中緩緩逸出。方尹、乾和牡丹紛紛擡眼看去,只見那雙緊閉的眼睛下面,極度壓抑的情緒一點點爆發出來,幻化成一行透明的清淚,劃過脆弱蒼涼的面龐,砸落在花不語的側臉上,一滴又一滴。
擁着花不語的身子,卻連自己的心也涼了,碎了。
他與她,終是咫尺天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