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終是落下,清冷的山頭也漸漸陷入黑暗,寂靜無比。一道白色身影靜立在山崖上,看着深不見底的崖下陷入沉思。
山風凌厲,將那素白的衣裙吹起,翻飛如翼,滿頭散落的青絲也被吹得凌亂無比,而那站立的人卻沒有半點反應,就這樣隔着山澗薄薄的雲霧直直看向崖底,似是想要看清那薄霧下邊的一切。
半晌過後,周邊已是漆黑一片,無論她怎麼看亦是無用,眼神也隨之淡散,暗淡無光。從懷中摸出那對鑲嵌着碩大寶石的戒指,她忍不住用那纖細的手指輕輕摩挲着,往日的情形彷彿又浮現在眼前。
眼瞼微動,她緊了緊手中的兩枚戒指,寶貝一般的揣進懷中。看着山涯邊深吸了一口氣,五臟六腑卻是止不住的痛,不知何時她才能再將這枚戒指套在他的手上,永遠不離不棄。
他曾說,倘若有一天他會離去,讓她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他說,哪怕是爲了他也要好好活下去。他說,沒有他在身邊,她要與家人一起幸福的生活。
可如果這幸福生活中沒有他,自己還會幸福嗎?
——對不起,她做不到!
此刻她是多麼想從這裡跳下去,去看看下邊到底是什麼模樣,看看她的相公到底去了哪裡,想將他找回來。可是,她卻不能那樣做,不是因爲她膽怯,而是因爲那肚中的孩子。
那是他們兩的孩子,他們之間唯一的牽絆,她要好好護着他,直到楚雲絕再次出現。
“雲絕…”
一聲低喃,她直直的看着黑洞洞的崖底,雙眼已沒了焦距。
這幾十個日日夜夜,她都曾午夜夢迴,看到那熟悉的笑臉,聽見他迷人的笑聲,甚至能感覺到他打趣她的眼神。枯坐在燈下時,她曾無數次幻想,他能像往常那樣推門而進,柔聲輕語,說他回來了。
可是,她卻等來了無數次的失望,無止盡的傷痛。
那一日,她若是不睡那麼沉該多好,無論最後會如何,她都不想與他分開。崖底那麼黑,如深淵一般,那裡連嚴厲的外公都沒有,他一個人該如何過?
她不想,不想讓他又一次面對孤獨,不想看到他一個人,永遠只有一個人。
雙眼已漸漸模糊,她緩緩伸出手,試圖抓住眼前那些幻影,最終卻只徒留一絲涼意,空空的掌心讓她的心越發的痛。閉眼,她任由山風吹排着臉頰和衣角,就這樣靜靜的站着不曾打算離去。
一聲低不可聞的輕嘆響起,那道身影終是忍不住從黑暗中緩緩走來,打斷了喬凝心的思緒。
喬凝心聽到動靜,復而睜開雙眼看着漸漸靠近的男子,低聲問到,“你怎麼來了?”
黑暗中,弦月穿了一身與她相同的白衣,衣襖翩翩,早已不是南楚皇宮中那個冷漠無情的天子。看向喬凝心,那深邃的眸底滿是擔心,“夜已深了,你也該回去了。”
這幾日,這座矗立在撥雲城的山頭都快被她踏平,這塊狹小的地方成了她每日必來之地。看着那陡峭的山崖,他不由得緊皺眉頭,當日雲絕應該就是從這裡掉下去的,自此也再無音訊。
不理會他的話,喬凝心擡腳後退兩步,離開了那有些危險的崖邊,一臉認真的看着弦月,“我要去找他,我要親自去找他。”
這兩個月來,喬家的人幾乎把崖底的每一寸地方都找遍,把景龍的每一個城鎮都翻了個底朝天,甚至順着崖下的河流一路向西搜索,卻依舊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此時此刻,就連弦月都沒了底氣,無法再斬釘截鐵的告訴衆人,楚雲絕沒死。
可是,面對喬凝心,無論心中有多麼擔憂,他依舊會出言安撫,“你放心,既然沒找到那就說明他還活着,只有活人才是不容易找到的,但我們出動那麼多人,找到他是遲早的事情。你的身體纔剛復原,千萬不要再冒險,記住你肚中還有孩子。”
垂眸,喬凝心伸出手輕輕撫摸着高聳的肚子,片刻後才沉沉說到,“正因爲如此,我纔要親自去找,我不能讓我的孩子沒有爹。”她心意已決,定不會改變。
“可是…”
不等弦月說完,喬凝心立刻打斷了他的話,“你相信有前生今世嗎?你相信宿命嗎?”
不解,弦月疑惑的看着她,“爲何突然想起來問這個?”
無奈一笑,喬凝心緩緩低下頭去。爲何?只爲她自崖邊傷重暈倒後那三日的夢境!
原來,了塵早在之前就已有提示。原來,被楚雲絕收起來的那截斷戟與他早就有着莫大的關聯。原來,在女帝金茄的身旁除了白越,還有一個叫做燕十三的男子。
與白越不同,他即便是在離去之時,也從未有過半分的抱怨,他曾許諾,要生生世世守護在她身邊,永不離棄。
——永不離齊!
這話,他在不久之前也曾說過,那熟悉的話語讓她再次心痛不止。
只可惜,如今知道這一切的恐怕就只有了塵與她二人,其餘的,都已默默離去。
不明她爲何突然又不言語,弦月頓了頓,隨即說到,“以後,就由我來保護你吧,直到找到他爲止。”雖說這會是無盡的折磨與痛苦,但是他願意。
雙眼微瞪,喬凝心隨之一愣,很快便回過神來,“不必了,我會小心的。”這次他來景龍,連苒汐君都跟來了,她又怎會讓他陪在自己身邊,即便只是爲了找雲絕也不可以。
“不要這樣任性,雲絕知道了會很擔心的。”他本是想要制止喬凝心,卻不想這一句話卻讓她反應極大。
原本以爲,自己會很堅強,可是不然。她很脆弱,脆弱到哪怕只是聽到他的名字,心也會痛得窒息。雙手茫然的抓住衣角,有那麼一瞬,她彷彿迷茫到連原點都找不到了。她好怕,好怕那種感覺,那樣的不實在,全然若她剛接觸世界一般,甚至比之還要惶恐,還要不安。
看到她這樣的神情,弦月頓時慌了手腳,無措至極,“無妨,你真的要去,我陪你去就好了。”如果她一定要,那麼自己也可以做到,他不是也想親自去尋嗎?
良久,喬凝心再次擡頭,努力牽動嘴角緩緩一笑,“隨你就好。”和誰去,怎麼去都已不重要。
點點頭,弦月輕聲說到,“走吧,雖說已到仲夏,可山澗的夜晚還是很涼,你已經站了大半日了,小心着涼。”說罷,他將寬厚的手掌遞了過去,意欲讓喬凝心扶着他,以免在這蜿蜒的山路上跌倒。
抿脣一笑,喬凝心不經意的拍掉他的手,“走吧。”她還不至於那般的不堪,連走個路都需要扶着,更重要的是,她的脆弱不想讓除楚雲絕之外的男人看到。
大步走在前邊,即便不回頭她也能感覺到弦月的一直不曾從她腳下移開過的目光,抿脣一笑,她不禁開口問到,“你就這樣一走了之,將南楚那個爛攤子丟給了他,你也不怕他會殺來景龍找你麻煩嗎?”
這一次,她將段如風也算計進去,輕而易舉便幫弦月擺脫了麻煩,也讓楚家的事得以解決。不過,她終究是晚了半步,也因此失去了她深愛的男人,讓她都無法原諒自己。若是當時她可以再狠心一點,手段再毒辣一點,不退卻,不去在乎那些不相干的人,今日也定不會是這樣的結果。
垂眸,弦月不自覺的揚起嘴角,“無妨,他來了我也不懼怕。”想到當日,段如風帶着親信大軍浩浩蕩蕩殺回京都時,他一個人坐在寢宮內暗暗得意,喬凝心說的確實沒錯,段如風與段峭真的太相像了,南楚這個責任,他永遠也卻不下來,他們也是仗着這一點才做出那些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來。
當段如風站在朝堂上喝斥他的罪責時,他毫不猶豫便摘下金冠拿出玉璽,並且將早已準備好的退位聖旨當堂宣讀,讓段如風驚得不知所措。
離開那猶如牢籠般的宮殿,也不是那麼的難。他來得無端,走得也無礙,自那日起,南楚便也變了天。
臨走前,他只給在宮中靜養的段峭留下書信一封,本以爲自己可以走得瀟瀟灑灑,卻不想最後還是帶了個包袱。當他在半路上救下那個因爲拼命趕路差點死在異地的傻女人,他那冰冷的心不知爲何竟然悄悄動了動,思慮再三之後終是將她帶上。
此時此刻,段如風恐怕還杵在御書房的窗前,看着月上柳稍無奈輕嘆。
頓了頓,喬凝心隨即又問到,“苒姑娘的事你打算如何處理?”
“她想跟着那便叫她跟着吧!”那個女人的倔強他也已經領教過,多說也無用。
側目,喬凝心眼神微滯,本以爲他會說派人將她送回去,卻不想他竟然已經妥協,或許這也是好事。輕點兩下頭,她低聲說到,“也好。”
說到苒汐君,弦月不禁又想起某人在他耳邊說過的幾句話,隨即沉聲說到,“他讓我謝謝你,謝謝你沒有爲難段璃梳,謝謝你做了最後的讓步。”
本以爲喬凝心會不顧一切將那罪魅禍首的頭顱剁下,可當他知道景睿已經被半流放時,他也十分不解。
爲何,她獨獨對那早該死上百八十次的人動了惻隱之心?難道真的是因爲段如風嗎?
嘴角輕動,喬凝心冷聲回到,“如此我們便也是兩不相欠,再見時亦是陌路生人,無任何瓜葛。”
低頭冷笑兩聲,她隨即加快了步伐,當日手下留情的理由,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那日的段璃梳,說出了讓她唯一動容的一句話,只爲那句話,她竟然放棄了一切,早已準備好的匕首隻是挑斷了那人的經脈,她只在衆人的驚呼與注視下揚長而去,爲她這輩子最痛恨的敵人留下一條生路。
當那個草包瑞王一臉得意的讀出先皇曾私底下給他的密旨時,當景御拆開先皇單獨寫給景睿的信時,她動搖了。回想離開京都那日,她曾問過楚雲絕爲何就這樣離去,如果他有什麼打算,她一定不會反對,會陪他留下來堅持到底。可是他卻說,他曾親口答應過一個人,從此不再過問此事。所以,她退卻了,她放棄了。
可是這一切,她都不想告訴任何人。
微微一嘆,她低聲說到,“今晚準備一下,明日一早就出發。”
夜風再次吹亂她烏黑如墨般的長髮,與那飛舞的白色羅裙交織在一起,好似一隻欲要翩然而起的蝴蝶,絕美卻又讓人心生憐惜。狹長的鳳眼淡淡掃過天際,那一顆落了單的星子讓不由得讓她分神,周邊的星星一一閃爍着圍在一起,唯有那一顆孤孤單單落在天際,即便明亮也是那麼的孤寂,就好比此時的她一般,再沒了人守護,落寞至極。
仲夏已過,眼看秋日將至,御花園內秋葉泛黃,花敗殘紅,僅留一地落葉與滿園的蕭瑟之意。一陣微風吹過,但聞園中樹葉沙沙作響,卻沒能影響那端坐在樹下認真對弈的兩人。
面東而坐的男子,一身明黃色錦袍,銀冠束起那一頭墨蓮烏髮,曾經那雙惑人心神的桃花眼中帶有幾分凌厲,卻越發的襯得他邪魅至極,霸氣懾人。
靜謐的陽光傾瀉而下,透過葉間的點點縫隙灑落在棋盤上,看着盤中那黑白相間的棋子,他眼睫微動,伸出兩指輕執一枚黑子,淡定從容將其落下後抿脣一笑,似是已有了十成把握一般。
擡眼,段峭看了看已經成長不少的兒子,笑得欣慰,“看來,這幾個月你進步不少啊!”他將手中早已準備好的白子丟進棋盒,隨後動手將盤中白子全部收起。這一局,無論他怎樣都不能贏,他從不做無謂的掙扎。
段如風登基已四月有餘,雖說一開始只是被迫無奈,可如今朝堂上下早已被他整頓得井井有條,這個皇帝他做得遊刃有餘,甚至比當年的他還要盡職幾分,看來他的選擇是正確的。
說到此處,段如風執棋的手頓了頓,隨後淡然說到,“這一切都是父皇教導有方。”
“你我父子之間,何須說這些客套話,你做得好與不好,也不是我說了就算的。”
雖然,弦月已經離開,但是這幾月他卻有了驚人的變化,再不是以前那個冷漠孤傲的帝王,而是心甘情願退居身後的慈父。
這一切的轉變也要歸功於那個多年不見去而復返,最終又淡漠離去的兒子。
擡眼看了看眼前一臉溫和笑意的人,段如風微微一愣,或許真是他多心了。他已經變了,徹徹底底的變了,變得不再讓人懼怕,而是心生敬畏。這四個多月來,他一直在一旁默默的幫助着他,否則他就是再厲害也無法這麼快穩坐在這帝位之上,他對自己已不是以前那般冷漠,更不會對他心生防範,有的只是付出與微笑。
釋然一笑,段如風迅速收回他的黑子,笑說到,“不如再來一局,父皇這次別再讓着兒臣了!”
“我老了,已經不是你們的對手,又何來相讓一說!”說笑着,他再次落下一枚白子,一場廝殺又將開始。几子落下,他低頭看着棋盤,低聲問到,“璃梳,她還好吧?”
微微一怔,段如風輕點兩下頭,隨即回答到,“很好,兒臣一直派人暗暗保護着他們,一切無恙。只是…只是她這幾個月確實吃了不少苦頭,也成長不少。”
喬凝心這個恩情,他永遠都會記得。那時爲了一己私慾將妹妹送到景龍,誰又曾想到一向孤高自傲的她會真的愛上那個太子,她的尊嚴她的清高和她那幾分稚氣卻又讓她無法容忍自己的愛人繼續墮落,所以她選擇了用最殘忍的方式將他從深淵中拽回來,即便要爲此付出巨大的代價,她也在所不惜。
相比那個他保護疼愛了多年的妹妹,他自愧不如,因爲他不夠勇敢,不夠灑脫。
所以,他永遠也無法得到他之所愛。
“如此便好。”輕笑着,他又落下一子,心緒卻已飄離了這棋盤。
人生一世變幻無常,就好比這棋盤上的棋子,隨意移動一顆便會牽動整個棋局,那麼之後的勝負自然也會有變化。曾經的他何時想過自己也會有今日的情形?他以爲自己會一直穩坐在那高高的位置,直至死亡,又怎能想到自己還有機會在樹下與愛子對弈談心。
早在多年前他就爲他這些子女做好打算,段如風的將來,段璃梳的人生,乃至那些不成器的兒子和年幼不懂事的洛蘇,他都一一做好安排,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如今看來,沒有一個孩子是按照他的安排在活。不過,他也慶幸他們沒有按照他的意願生活,否則他們的人生該是多麼的無趣,多麼的悲哀。
即便如今他們都不曾過上如意的生活,但他相信他的孩子們最終都會好好的活下去,一定會比他幸福。
“五兒六兒他們還好吧?”淡淡的開口,他將段如風異訝的神情盡收眼底,隨即輕笑兩聲,“其實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想去過問此事而已。如今我已不是皇帝,我是一個父親,自然不會再追究以前的事情。”
掩飾着輕咳了兩聲,段如風低聲說到,“他們還好,父皇不必擔心。”
“嗯,那就好!”點點頭,他便不再多說什麼,兩人很快又恢復沉默,專心致志的下起棋來。
又一局結束,段如風依舊險勝半子,兩人輕笑着收起了棋子,段峭看着漸漸落下的日頭輕聲說到,“已有好幾日沒好好逛逛這御花園了,不如你陪我逛一逛吧!”
“好啊!”起身,他揮退了想要跟上來的宮人,走在段峭的身旁輕聲問到,“父皇真的不打算將皇兄找回來嗎?”
搖搖頭,段峭低聲說到,“知道我爲何當初不阻止他嗎?因爲他不適合坐在這個位置,與你相比,他永遠都不是你的對手,如今的南楚也只有你最有資格做帝王。”其實,弦月當初所做的一切他全都看在眼裡,也明白他的用意,但他卻沒有去阻攔,在那時他便已經動搖了。
如今,事實證明他的選擇是極爲正確的,他也慶幸自己當初沒有強加干涉,才換回了眼前這一切。
苦笑着,段如風聲音極低,“是我最合適,還是想給他自由!”
“兩者皆有。”垂下頭,段峭並不掩飾。看着園中欲要綻放的無數白色花蕾,他不由得輕笑兩聲,“菊花看似都要開了,再過幾日,這裡會很漂亮。”一片白色的花海,定比往年那些五顏六色要好看得多。
轉過頭去,段如風看着那隨風搖曳的花蕾,終是露出幾分溫和的笑意,眼底的凌厲之氣也掩去幾分,“是啊,到時候一定很漂亮。”
那一日,他下令將整個宮中所有的花全都換成白菊,爲的只是她當日的一句玩笑話。喬凝心後來向他解釋過,送他白菊不過是爲了拿他逗趣,白菊也不是什麼寓意深刻的名貴之花,叫他別放在心上,可他卻不理會她的說辭,執意將宮中所有的地方全都換上白菊。
幾個月的等待,終於盼來這一日,不知等那整片白菊綻放的時候,這園中會是何等模樣,而她又在何處做着何事!
看着他出神的模樣,段峭不由輕嘆,低聲說到,“如今都過去了七八月了,她的孩子也該要出世了吧!”
眼簾微動,段如風即刻低下頭,不想叫人看到他眼中的落寞,“是啊,應該快了。”
“父皇,再過些時日我想離開皇宮一段日子,還請父皇成全!”
他想去看看,哪怕只是看看也行。
會意,段峭隨即輕輕點頭,“去吧,朝中的事情父皇暫且幫你打理幾日。”
“多謝父皇。”這一次,他一定會回來。
他只是去看看,去看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