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身體很冷,又很輕。好像一陣強風就會把身體四分五裂。
夜裡的世界異常寂靜,靜到你可以聽到彷彿很遠地方用風傳來的一種聲音,那聲音是羣鼠吱吱地響動。
它們在地下咀嚼死屍的肉。這個小鎮在一個月前發生了瘟疫,幾乎全鎮人難逃一死,沒有死的人在奄奄喘息,直到被一羣老鼠活活咬死。
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想逃離這個地方,在夜晚去救我愛的女人,我努力奔跑,最遠的一次,我已經到達她家的門口,可又被一陣狂風送別,離她又遠了。
第二夜,還未來臨。我從陰暗的角落裡就已經發現好多地方塌陷下去。老鼠在地下掘出死者的棺材,在屍骨上打磨生長迅速的牙齒。
從土地裂開的口子裡躥出好多老鼠。幾隻小貓被浩浩蕩蕩卻擁擠在暗落裡的鼠羣撕扯得只剩下了尖指甲和皮毛。
貓咪的毛髮被風吹拂起的方向是我要去的地方。
夜裡的時候,我的魂魄終於可以從黑暗裡溜出來,在夜色的掩護下,老鼠跳進馬廄的草堆上拉屎撒尿。這地方的畜牲(包括牛羊)相繼染瘟。人類喝了牛奶之後就染了瘟,等待羣鼠打磨好牙齒的時候,病人已經虛弱地奄奄一息。
羣鼠將一個虛弱的活人活活咬死,從撕咬血肉,到打磨骨頭。當風中蕩起髮絲的時候,地上是一灘幹血。
我曾勸說所有的亡靈夥伴幫助尚在人間的人躲過這次浩劫,可它們認爲這是人間應有的災難,所以它們寧願看着自己的骨頭和棺材被老鼠變成一泡帶病毒的屎。而我不能。
我要去救她,好幾天的大風天氣總是讓我寸步難行,有幾次,我走出擋風的小巷。險些被盪到風中,我害怕,會離她十萬八千里。
現在這個小鎮是鼠疫霍亂的伊始地方。
預兆發生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依在樹下,看一本言情小說。書裡面夾着一枚鑽石戒指,我馬上就要結婚了,一個月後。
老伯趕着馬車在道路上揚起塵土,突然道路凹陷下去,馬車的輪胎陷在裡面,老伯的皮鞭狠狠抽打,那匹馬拼命地蹬腿,我放下書,跑上前去,幫忙推了一把馬車。
“謝了!小夥子。”老伯揮起鞭子,我奮力推着,剛纔我依着的那棵大樹卻徑直倒過來,幸好只有幾根細樹枝掃了我的腿。
接着,大樹着地的草坪坍陷一片。當時我和老伯都愣在了那裡,以爲要地震了,後來我小心翼翼地拾起書本,急忙逃走。
這件事我對家裡人講,他們都說是地下水枯竭導致的坍陷,自古以來,這小鎮從未有過地震。
曾祖母坐在輪椅上,她老人家已經九十歲了,我的祖父母都已經去世,她身體還很硬朗,她說:“有過一場瘟疫,它又來了。”
曾祖母近幾年有些糊塗了,她經常把我爸爸當成她兒子。
“奶奶,不要多心了,吃您的飯吧。”爸爸說,於是對我換了一個話題:“你和安妮的婚事有什麼打算?”
我喝下一杯牛奶,靦腆地說:“爸,隨便了。”說完,我就奔到樓上去。
第二天霧漫漫的早晨,我下樓吃飽飯,喝下一杯牛奶,然後上樓窩進被窩裡。開始了幾天昏昏沉沉的日子,之後就臥牀不起了。昏迷裡,痛楚地醒來,發現好多蠶食我的老鼠,我陷入掙扎……
我記憶猶新,在一隻老鼠的牙齒觸破我眼球之前的剎那景象。它的牙齒分泌的透明粘液滴進了我的眼睛裡,我本能地閉上眼睛。之後是我眼球破碎的痛楚。我奮力支撐起虛弱的身體,站起來,又摔倒。結局,人類的求生欲沒有戰勝那肆虐的羣鼠。我站立着,用一隻眼睛看着自己已經變爲白骨的右腳,我倒下,再也站不起來了。那一剎那,身軀被羣鼠迅速覆蓋。
我就是那樣死的。只剩魂魄的我用一隻眼睛目睹人間浩劫。
血肉模糊的曾祖母躺在搖椅上,自言自語地講:“又來了,果真又來了。”
我的父母親也在這場浩劫中喪命。
當房屋塌陷下去,我看到我的親人們都已是蕩在風裡的魂魄。
嬰兒哭喊着從搖籃裡摔出來,哭喊着,拖着覆蓋弱小身軀的羣鼠在地板上爬滾……很快洶涌的鼠羣吞噬了嬰兒,讓鮮活的生命變成一堆骨頭,淌過血的木地板也被老鼠用牙齒磨下了一層紅色粉末。
搖籃摔到地上的驚響聲,嚇走羣鼠,暫且讓一切結束。
孩子瘋狂的母親用血肉模糊的手把幾隻撕咬她寶寶的老鼠殺死。她瘋狂的舉動並沒有挽救她與自己的孩子,房子塌陷下來,把她壓死在下面。
在幾個順風的夜,我逃得更遠,終於得逞,在她的家裡,我見到了她。
晚上,我趁她去浴室沐浴的時候,我藉助風的力量,提起鋼筆在紙上潦草地畫上:小心老鼠。
我漫步到浴室裡去看她,淋淋的水滴淌過她的臉頰,她甩起溼發,水珠打透我的靈魂。
她曾經是我活着的時候,夢寐以求的安眠。現在我只想再看看她,看她抱着枕頭睡熟的樣子。她需要安全感,我知道。
鼠災未到,她沒有看到紙條,這也好,她還有一個安眠的夜。我盪到她面前,看她安然入睡,窗戶沒有關,風撫起簾子,我身影浮動。
我們曾經一起牽手,從草地奔跑,一直到郊外的小河。在夕陽日落的時候,我忙完一天農活,髒兮兮地坐在河邊,她就在我身邊,她的身子也髒了。有股泥巴味的香氣。我們彼此相愛。她說她喜歡這樣平淡地過日子,生活沒有波瀾,就是幸福。那時候,我對她講:“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會怎麼辦?”
“不要說這麼不吉利的話。”
“要是真的呢?”
“那我就用一段時間忘了你,再找個男人。”……
她的長髮被風撩起,蹭了鼻子,她輕輕打個噴嚏,醒過來,她睡意惺忪地眼睛看到我,發出一聲尖叫。
鼠疫很快蔓延過來了,她看到紙條沒有逃,她只相信有鬼。
爲此,她嘮叨的母親請來了一位驅鬼的肥婆。我看到老太婆對她母親竊竊私語,我轉身看向她,她側身在牀上沉沉睡去。她應該快逃纔對。
那的確是一個太賣力的老婆子,我看着肥婆奮力搖晃的屁股和腦袋,有些頭暈目眩了。
我靈魂透視,好多老鼠已經在地下橫七豎八的洞穴裡洶涌而來,咬斷阻礙植物的根鬚,大樹在風搖曳中搖搖欲墜。
草在陽光明媚的日子裡枯黃一片。
黃昏日落的時刻,我感覺周圍的空氣真的涼了,那個肥婆汗流浹背地一屁股坐到地上,喘起粗氣來。
肥婆累了,但她屁股底下被老鼠寢食的地板卻塌陷了下去,下面是好多鼠。它們喜歡膘肥體胖的女人。好多老鼠已經跳到牆壁的狹縫裡、屋頂上咀嚼。房屋支離破碎,壓垮下來。
一根橫木替她擋住了壓下來的廢墟。她還是受了傷,被打暈過去。
羣鼠從地下涌出來,在踐踏過的廢墟間,撕咬人的血肉。
廢墟下的婆死了。我把我的靈魂束縛在肥婆的身體裡,在狹隘的空間裡用一隻靈活的手掐死一隻咬住她鼻子的老鼠。我將控制這具龐大的身軀去救我愛的女人。
我感受肥婆的疼痛。扭動起笨拙的身軀,斷掉被鐵板卡住了的一隻手。在狹隘的空間裡穿爬,我靠近安妮,用鮮血淋淋的胳膊揮開幾隻老鼠,抱起她,從倖存的窗口跳出去,僅有半壁屋脊的廢墟在我們身後徹底倒塌,濺起塵埃。
我用窗簾將安妮全身包裹,擡到肩膀上,用笨拙身軀開始奔跑。
羣鼠被肥婆的血肉吸引,根本不肯放過我們,我只能忍住痛,用一隻靈活的手在奔跑中保護她,地上的羣鼠繼續跳躥到肥婆肥胖的軀殼上,被撕咬得痛楚在奔跑中慢慢麻木。
wWW. тt kǎn. ¢〇
遠處,漸漸不遠處,有一條波光粼粼的河流……滿懷拯救愛人的希望,我奮力奔跑,途經的路上蕩在空氣裡的幾乎都是廢墟中的慘叫。活下來的人也在遍體鱗傷中,漸漸寡不敵衆。
我趕到河邊,迅速滾倒,一直滾進河裡,河水混了,有了血的顏色。岸上躍躍欲試的老鼠也順着血腥潛進水裡。
我把她放進小船。自己也坐進去,抱住她。小船隨着風、水的波動,淌進波光粼粼的月色裡,我沒能救她,她死在這場惡夢裡,但願她沒有感到痛。
我摟緊她,血腥玷污了整條小船,泄露的鮮血,會淡進清澈的河水裡。
水面上,風很涼,她的身體也涼了,因爲鮮血沒了溫度。她咳嗦了兩聲,恍惚裡睜開眼睛,她放大的瞳孔裡有我,水面倒影地是我們。
她對我說:“親愛的,我們走吧!”
“好。”我答應她,水裡聚集了太多的老鼠,它們嗅着血腥繼續涌到船艙裡來。
小船漏水了,血肉混濁。份量的遞增使小船慢慢沉下去,大片血跡散進水裡,在月光裡成另一種爛色。一枚鑽石戒指也在光澤中沉下去。
眼前的景象是我們的靈魂所見,我攬着她坐在彎月小船裡看河水裡混沌的月色,
她的確死了,我的世界卻因此很美,因爲我們還有靈魂。
鼠疫在人間依舊肆虐,好像會讓更多活着的人遭受瘟疫,可我攬着她,她對我笑,這就足夠了。
曾祖母看着我們,躺在搖椅上笑了,露出一口血染的黑牙。
一切終究會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