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座椅裡,自落地窗前俯視着這座忙碌的城市。車輛人聲,鬧雜混亂。建築上流光的鏡面,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大刺刺落在他的臉上,像是將他整個人劈成了兩半,有些猙獰。他俯視着來往的人羣,自那擁擠而繁忙中生出深不見底的孤獨感。
林嘯輕輕揉着發疼的太陽穴,眼睛像是被那道強光刺痛,終於疲憊的微微閉起來。
扣扣的敲門聲響起,他側了臉,微微立了一下身體,沉聲應了一聲“進。”
來人進來,恭敬的掩上門,纔將手上一個紙袋放在他的桌上。
“林先生,您要的東西。”
“放下吧。”
他依舊那樣半躺着的姿態,威嚴暗沉的聲音裡,有掩不住的疲憊。
男子輕輕將東西放在桌上又悄然退了出去。
林嘯算是他的老主顧了,很慷慨,要求他乾的活兒卻輕鬆簡單的出奇。
若不是林嘯的這人長的俊挺正派,行事沉穩磊落,身份高貴。他都要懷疑這人會不會是個無聊的變態大叔。
兩年時間,藉助他們這樣的民間隱匿組織,事無鉅細的想去了解一個二十來歲女孩的日常生活。
每週附上照片向他彙報。彙報的內容要求詳盡,卻真的很水。因爲女孩的生活簡單的讓人覺得乏味。他都不曉得姓林的老闆何必花費那麼大價錢,讓他做這麼輕而易舉的事情。
有時候,他自己做這樣一份報告的時候都覺得流水賬的不行。可是每次,送到林嘯面前的時候,見他看的或喜或憂,偶爾還會忍不住的,抿脣莞爾。十分投入。
其實彙報裡莫過是些大家日常生活裡的內容。
她結交到了新朋友,她升職加薪了。她感冒了,她去工地查驗扭傷了腳踝……
更有甚者,他還曾經將她剪短了頭髮寫了進去,拍了照片。他見林嘯持着那張照片,側着身,臉上落了陰影,他不大看的清楚他的表情。只覺得他持着照片的手,在微微的抖。
他不知道那個男人,對這個叫做安夏的女子懷着什麼樣的心情做這些事情。選擇這樣安靜的,卻投入的,小心翼翼的去窺探她這樣簡單的生活。似怕打擾到她一般的謹慎,卻又執着迷戀的不願放棄。
漸漸的,被這個姓林的男人打動了。
之後的報告,圖文並茂,連她陪着老父親去公園散步都會拍照記錄下來,拿給他看。
林嘯聽見身後的門被輕輕掩上,才緩緩的轉過身來。
望着桌上那厚厚的牛皮紙袋,蒼勁的大手,長長的手指伸出去,卻有些踟躕,似不敢輕易打開。
他知道這樣窺視着她的自己卑劣而可憐,可是忍不住。
等待她前來討伐的時間越久,那份心情就越加的激越煩躁。
這樣漫長的等待磨礪着他的心。有時候,他想,與其被涼在這裡,這樣的等,還不如主動上去,反正橫豎一刀,要疼,也來個痛快。可是她沒有來,她像是真的忘記了他的存在。
而她卻漸漸在自己的生活裡沉靜下去,摒棄了過往,漸漸像是汲取了陽光,有了新的生活和圈子,生動活潑。
他遵守着她永生不見的約定,只能藉着別人的眼睛看她,就像在她的身邊一樣那麼熟悉。卻又真的無能爲力,比如,看她一步一步
靠近那個司晨的男子。
他這樣一個幾乎無所不能的人,在她的面前失措弱怯到自己覺得不可思議。
他看着她自他的世界裡走出去,越走越遠,頭都不回,而他卻踟躕等在原地。
他看着她緩緩走向另一個人的腳步,慢慢的,卻是堅定的沒有絲毫猶豫。
那個男孩,那個曾經牽手幫她擦拭眼淚的小男孩,居然已經長成如此出色的男子。高大、陽光、清爽、俊朗。是青年男孩子纔有的那種絢爛的耀眼的樣子,又是難得的沉穩、正直、上進。
他想,這個人其實挺好的,配的上安夏。如果這是安夏選擇的,就要好好祝福她。
可是忍不住,內心肆虐開來的妒忌和難過,讓他開始混亂。
越來越不敢去了解她近日生活的細節,越來越不敢去看他們兩個人相對微微笑語的照片,那樣相配的兩張臉。她對着別人,笑顏如花的樣子,像是利劍。
很妒忌,卻清晰的知道自己根本沒有那個立場。甚至,連起碼的注視都不該有。
輕輕的抽出信封裡的東西,看到一張刺目的照片。
一家氛圍很好的西餐廳裡,男孩手上拖着一個精緻的絲絨盒子,揚着臉,單膝跪地一臉期待的看着對面微微詫異的女孩。
“他,求婚了。”林嘯像是自言自語,將手上的東西又緩緩塞了進去。
自抽屜裡拿出一個暗紅色的絲絨盒子,打開。很老舊的一枚寶石戒指,戒指內壁有兩個人的姓氏縮寫。他拿在手指上把玩。
記得很久前,趙芸開玩笑的說“人家奶奶送,是嫁妝,你送就是聘禮。”
結果,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當初費盡心機找回來的戒指依舊還在自己手上,沒能送出去。
這一次,或許,可以作爲嫁妝送給她!!
心底煩悶,這些天來總是休息不好。
去施工地點視察的時候,大腦似有些旋轉不靈的遲鈍。
同行的人突然的驚呼着叫喊着,扯着他的胳膊往外跑,他才聽見頭頂的鋼架咔嚓咔嚓像要分裂坍塌下來的聲音。腳步邁出去,卻看到彎身在地上分揀廢料的老人,那張因着近些年來的牢獄生活,而比實際年齡更爲蒼老的一張臉。
腦海裡只是一閃,便瘋了似的又奔回去,伸手一把將他推開來。只是瞬間,他腰上就猛然被擊中,趔趄兩步跌倒在地,他在最後一刻只顧得上雙手護住頭。
肩頭,腰背,腿……在一陣尖銳的刺痛中漸漸失去了直覺。
耳邊有人奔走驚叫,有人咒罵着,意識漸漸模糊,心底卻突然一鬆。
這些年,過的太累太辛苦。他才知道,一個人揹負無盡的愧疚和深不見底的寂寞,是多麼恐怖的事情。
意識飄飄渺渺,在現實和夢境之間。
見到了久未夢見過的雨杏,甜甜的笑。說“木頭,木頭,你哭了。你終於會哭了、會疼了。這樣纔有了點人樣兒。”
他焦急的,想要和她說句話。問問她,一個人在陌生的世界裡,過的好不好。會不會寂寞,會不會不大習慣。
“別以爲死了,你就可以見到你的雨杏。你這樣的人,死了也是要下地獄的。”
“你活着的時候和她陰陽相隔,死後依舊是天堂地獄的距離。你今天若真
是死了,也是個孤魂野鬼。”
誰,這麼詛咒着我?他在混亂的意識中分辨着這把讓他爲之一震的聲音。
身體漸漸有了意識,灼灼的痛感,手卻似被人緊緊握着,暖暖的很柔軟。有液體一滴兩滴的落在他的面頰上,輕輕的抽泣聲,像是被噎住了似的,重複着說着那兩句惡毒的咒語。
是安夏!!是我的安夏!!
她依舊那麼恨我,咒我孤老終生,死後變成孤魂野鬼……
可是她在哭,她怎麼哭的那麼厲害?
“你給我醒來,別以爲死了,我就可以原諒你做過的一切。我要你活着,受懲罰受折磨。我要你活着贖罪!!”她失控般的揪住他的衣服大哭起來。
她要我活着,接受懲罰!!
林嘯覺得自己彎出了一抹苦笑,用盡了所有力氣,也只自脣間溢出一個字來“水……”
看到安夏那雙哭腫了的雙眼,驚訝的盯住他,只是一瞬那掛着淚珠的臉上就盛開驚喜的笑來,有些慌亂,問“水,水,要喝水嗎?”
她慌張而緊迫的樣子,讓他心底突然生出一絲欣喜。
水杯輕輕遞到他的脣邊,他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胸口便是撕裂的疼。他微微蹙眉,她發覺了,眼淚又掉下來,問,“是不是很疼?我現在就叫醫生來。”
“別哭。”他擡擡手,卻只是無力的動了動指頭。
“我去叫醫生。”他牽着她的指尖兒,握不住,一滑,她便已抽身走出了病房。
醫生來了,各種的檢查,他一一配合。只是眼睛始終望着窗外。她走了,沒有再來。
她要他活着,接受懲罰,他便回來了。他悲憫的笑。
在醫院的那段時間裡,她沒有再來。
各種器械落在身上的冰冷觸感,他甚至清晰的看着手術刀化開自己的皮膚,那許多的疼,都比不上她轉過身去的一瞬。
許多傷口並未完全癒合,只是不願意躺在醫院的病牀上,他想用忙碌將這份讓自己覺得無法控制的心情給抵消消減。
醫院做了周詳的安排,他才得以回到老宅。
熟悉的氣息,陽光沉在花木中暖融融的。他才覺得安下心來。
迫不及待的想要工作,想要擺脫那種莫名的失落情緒。在幾個高層開會的時候,突然看到憤憤站在門口的安夏。擰着眉,一張小臉因爲憤怒而微微泛紅,亮晶晶的大眼緊緊瞪住他,微微磨牙的動作讓人想到發怒的貓。
突然的就靜了下來,說不出話。和她對視許久,纔開口支開公司的高層。
“這麼拼命真的那麼想死?”她生氣的樣子,像炸毛的貓,很生動,也很可愛。
他被她伸手奪過手上的資料,扯動了肩傷,疼的微微嘶了一聲,軟軟的目光有些可憐的望着她說“疼——”
生死,讓仇恨突然失去了重量一般。安夏突然的茫然起來,看着他那張可憐兮兮的,低眉討好的樣子,“我以後都會好好靜養。”
他斜躺着,看着她憋紅了的雙眼,伸手小心翼翼的將她的小手包裹在自己厚實的掌心裡。皮膚的飢渴,那種熟悉而又遙遠的柔膩觸感,在他輕輕的摩挲下才慢慢的重新找回來。她也靜靜的,沒有掙開。
林嘯突然對這次的意外有了感激之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