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姜妧,若蒼的話語越發低沉緩慢,南離儘管心急如焚,卻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他知道,其實若蒼並不是一個天生的獨身主義者。若蒼曾經和姜妧論及婚嫁,可是不知道爲什麼,兩人最終沒有走下去。
若蒼後來成了稷下川標榜聖潔公正、唯一必須由未婚男子擔任的少祭司,姜妧則做了位高權重的大祭司,卻沒有像從前的大祭司那樣迎娶夫君和側夫,而是選擇遊戲人間,整日和年輕男孩子們廝混在一起。她的枕邊人大約三個月換一次。
姜妧和若蒼並沒有因爲婚約未成而心存芥蒂,相反,他們是很談得來的朋友,姜妧一向很尊重若望,若蒼也一直是姜妧的忠實擁護者,她做出的決定,他定然會毫無條件地執行。
“姜妧和現在姜寨的首領姜姬是燕明君身邊最出衆的競爭者。她們既是有些血緣關係的姊妹,又是年紀相仿的同窗好友。燕明君曾在兩女之間左右逢源,後來有一天,他突然宣佈下嫁姜姬爲側夫。”若蒼慢慢說道,“後來的事情,你應該已經知道了。”
“是。”南離道,“那時姜姬大人已有正夫側夫數人,卻爲了燕明君開心,於半個月後宣佈同原先的正夫側夫劃清界限,甚至連荷露的父親也被遣返,燕明君成爲她唯一的夫君。更有甚者,姜姬大人原本是不叫姜姬的,卻爲了燕明君,以他的姓氏爲名。”
“現在想來,那大概是他們兩個最親密無間的時候。姜姬雖在部落公選中失利,無緣祭司之位,卻仍是上一代大祭司最受寵愛的弟子。燕明君因此得以隨意出入稷下學宮和祭壇等肅穆神聖之地。那個時候的禮儀,不比今日的繁瑣,他們也從不避諱,學宮,觀星臺,欽天監,甚至祭廟、祭宮,隨處可見他們歡愛的身影。”若望道。
“那麼姜妧大人呢?他們爲何不顧及姜妧大人的感受?”南離着急問道。
“沒有,他們沒有。也許是人逢得意,情到濃時,再也顧及不了別人,也許是燕明君算準了一切,暗中想讓兩女爲他爭風,致使整個稷下川大亂,”若蒼說道,從他的神情可以看出,至少在這件事情上,他完全站在了姜妧的立場上,“他們壓根沒有顧及過姜妧的感受。現在的大祭司姜妧雖然神氣不可一世,可是在那些日子裡,她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意之人,整日把自己關在寢屋裡,每日裡借酒澆愁。原本因爲燕明君,姜妧單方面中止了和我的婚約,我已下定決心不再管她。可那些日子裡她愁病潦倒,身爲醫生,我不得不去照顧她。她一見我面就說,她知道我在研究猴兒酒的配方,希望我早日釀出這種酒,她想醉死在酒香裡,從此什麼事情也不用去想。”
若蒼說到這裡,幾十歲的暮年之人仍然忍不住哽咽。南離面上不作聲,一顆心卻直墜谷底。他是若蒼最看重的弟子,知道這些年來若蒼對於猴兒酒的執着。如果說這種執着來源於當年姜妧的請求,那麼若蒼對姜妧的感情之深,也就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了。
“不過他們這種得意忘形的日子,也並沒有持續多久。”若蒼調整了情緒,繼續說道,“一年以後,姜姬和燕明君的女兒出生了。就在這個孩子的滿月宴上,姜妧帶着稷下川所有祭司突然現身,指責燕明君是姬姓部落的奸細,列出他褻瀆神明、目無尊長、叛族通敵等八大罪狀,其中最重要的證據,就是他從稷下學宮中盜出的稷下川地形及軍事要塞分佈圖以及一年來他和姬姓部落暗中來往的書信。”
“儘管鐵證如山,但是姜姬大聲喊冤,大祭司有意庇護弟子,一羣迷信燕明君美貌和武力的信徒跑到幾百裡外掘了堤壩,令黃河改道,原先稷下川和姬姓部落之間的必經道路變成了綿延數百里的沼澤地,他們妄圖用這種方法消弭罪證。無奈之下,衆祭司最後動用了昊天九問的方法來論斷燕明君是否有罪。”若蒼道。
“昊天九問?”南離失聲叫道。
若蒼看了南離一眼:“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是當時的大祭司一心庇護,你認爲姜妧有辦法在昊天九問中搗鬼嗎?那九種動物都是大祭司親自過問,親手選擇出來的。那次到了最後,在祭臺上對着燕明君的身體啃個不停的,正是姜姬自己家圈養的一頭平日最溫順無害的綿羊。”
南離倒吸一口冷氣。還沒等他說什麼,若蒼已經繼續說道:“燕明君命大,雖然被昊天判爲有罪,卻沒有直接死在祭臺上。那日之後,所有燕明君的信徒都捶胸頓足,大罵燕明君欺騙了他們,若不是燕明君應該被公開判決,只怕早就死在了他們的拳打腳踢之下。姜姬說自己終於意識到受到了欺騙,她不停地猛扇自己耳光,直到血流滿面仍不肯罷休,還一直說自己有眼無珠,最後當着燕明君的面生生把自己的一隻左眼挖了出來,一團血肉擲到燕明君面前。當年的姜姬本是稷下川知名的美人,經此事之後,變成了一個獨目醜婦。”
南離心頭瑟瑟生寒。伴隨着若蒼的訴說,他彷彿看到了當年的悽殘景象:
高高的祭臺上,被綿羊啃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的燕明君躺在地上爬不起來,旁邊站着鼻青臉腫、心若死灰的姜姬大人。姜姬大人向着燕明君憤怒地說着什麼,突然間將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扔到燕明君身前,一轉身,早已面目猙獰恐怖,一邊眼窩裡血流如注。在他們的不遠處,一個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嬰悽切地大哭着,卻無人理睬。
祭臺下的燕明君原本的鐵桿信徒,都悔不當初向姜妧等人爭先恐後地表達着他們的悔恨以及被矇蔽的憤怒心情。就連手握稷下川最高權柄的大祭司此時也是五味雜陳——她必須因爲先前包庇燕明君的行爲付出代價,她不再被祭司們和民衆所擁護愛戴,黯然退位是遲早的事。
“三日後,當年的大祭司以年老兼耳鳴眼花爲由,辭去大祭司之位。姜妧經此役之後,威望人氣都達頂峰,對於由她接任大祭司之位,沒有任何人提出不同意見。”若蒼繼續說道,“燕明君和姜姬由於重傷,暫時交於我收治。不過很快姜妧就派人接走了傷勢較輕的燕明君,對外號稱要審問他,他們的孩子,那個才一個多月大的女嬰也落到了姜妧手上。”
以南離之聰慧敏銳,不可能聽不出若蒼敘述之中語氣的變化,他禁不住問道:“老師的意思是,老師覺得,姜妧大人此時仍對燕明君有什麼不足爲外人道的想法?”
若蒼沉默了很久:“在那之後,祭宮曾一度傳出消息來,姜妧有意赦免燕明君,令他成爲神僕,終日陪在自己左右。但是我猜測燕明君應該是沒有答應。因爲公開審判的時候,姜妧親自行刑,斬下了燕明君的一條腿,以示懲戒。”
若蒼說到這裡,回頭看了南離一眼:“你是不是覺得,燕明君既然欺瞞背叛稷下川在先,撒謊抵賴在後,又有昊天的判決,居然沒有被處死刑,是懲罰太輕了?”
南離沉默。他早就知道,燕明君就是阿桑的父親。因此不管燕明君有多麼罪無可恕,如何對稷下川不起,他都不適合在此時發表意見。
“那是因爲,剩下的懲罰,是由他的女兒——那個剛滿一個月的嬰孩代爲承擔的。”若蒼說道,“行刑當日,姜妧親口預言那個孩子是稷下川最大的不祥,親手將她從十幾丈的高臺上扔了下去。你應該很清楚這個孩子是誰,她就是阿桑。”
南離只覺得寒冷之意深入骨髓。儘管早就有幾分猜到了最後的結局,他還是爲其中不見血的殘忍殺戮而膽戰心驚。
他縮成一團,開始劇烈地抽搐,他大口大口地嘔吐着,幾天點滴未進,他能吐出的只能是黃膽水。
然而若蒼的話還在繼續:“我早就說過,這孩子命大。當時的祭臺四周,有高而茂密的樹木。她從高臺落下的時候,一陣大風吹過,襁褓掛住了樹梢。樹梢雖立即折斷隨之落下,但這般層層落下,到底是一種緩衝。樹下正是那隻在昊天九問中立下大功的綿羊,嬰孩正好砸在它身上。綿羊受到重創而死,那孩子不過是頭朝地落到地上的時候受到撞擊,摔壞了腦袋,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了。稷下川的規矩,一事不二罰。這孩子算是保住一條性命。從此,祭臺四周再無樹木,昊天九問當中,再不許綿羊出現。”
南離縮在寢屋的一角,不住地喘息。突然之間,他就明白了自己和阿桑的處境。
原本自家老師和大祭司姜妧交好,是他謀劃中對營救阿桑有利的因素。然而,從若蒼的敘述之中,他不難發現姜妧愛燕明君而不得,因愛生恨之後,對阿桑尤其刻骨的仇恨,也不難發現若蒼對於姜妧的那些歷久彌新的情愫。
究竟是姜妧會看在若蒼和南離的面子上,對阿桑從輕發落,還是若蒼會因爲往日舊情屈從於姜妧的意思,對阿桑從重處理呢?答案不言而喻。
“事到如今,我必須向你坦誠一件事。”若蒼嘆息着說道,“當年,一眼看中你的人,不是我,而是姜妧。她說你微笑的時候,依稀有幾分燕明君當年的影子。是她要求我收你爲弟子,是她一直爲你掃平障礙,你才能成爲稷下川最年輕的祭司。她對你,未必一定是懷着一種男女之情。可是,她恨阿桑和她器重你,其實都是源於燕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