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姬說的話固然有些誇張嘲諷,但其實也不能算說錯。青竹蛇儘管毒性猛烈,然在蒼隼和金雕這種天空霸主的面前毫無作爲。加上初冬時節天氣寒冷,蛇類反應遲緩,早在坍塌發生之前就命赴黃泉。甚至衆人都未看清楚究竟是哪個吃了它的。
千辛萬苦刨了許多洞才尋到這條陷入冬眠的青竹蛇,未派上什麼用場便成了亡魂,它固然冤枉,然稷下川此舉,更是坐定了勞民傷財、不務正業的罪名。一如先前姜姬反對之時所說。
姜妧面色鐵青。
蛇到了寒冷的季節裡會蟄伏起來,毒性再猛烈的蛇都是如此。這本是稷下學宮的學生都知道的事情,姜妧早在兒時便已經很清楚。只可惜,越是簡單的放在明面上的道理,越是容易被人熟視無睹。姜妧在定下昊天九問的九種動物時以兇猛狠毒爲主要標準,別的話一概聽不進去,這最簡單的季節氣候問題,也被她理所當然地忽略了。
“是誰提議用青竹蛇的?是誰在愚弄我?是誰?”她有些歇斯底里地大叫道,眼睛裡的光彷彿要擇人而噬。她目光所及之處,衆人紛紛低下頭去。當然,這其中並不包括夏望和姜姬。一個年老德高,以稷下川的民衆疾苦爲重,一個位尊權重,早打定主意要用這次的突發事件扳回一城。
“你追究這個做什麼?不管是誰提議,最後做出決定的人不都是你自己嗎?”夏望不滿地說道,“你的子民正在受苦,可是你的心思卻在何處?”
姜寨旁邊那座茅草屋畔,季秀抱着燕明君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近。等候在茅草屋外的青衣少年頭上落了白濛濛的一片雪,此時卻微微俯身行禮:“君上。”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青葉。任誰也料想不到,在稷下川舉行昊天九問這種莊重儀式的時候,身爲見習祭司的他竟然會到這裡來。
但是青葉卻沒有選擇。這是當他們知道昊天九問何時舉行的時候,燕明君就已經定下來的事情。“昊天九問的祭壇之下是大凶之地,不可久留。切記,切記!”燕明君當時說道。
未落雪時,青葉已經守候在茅草屋前,故而尚未得知祭壇那邊的變故。如果他知道的話,或許會對燕明君多一份感激,又或者,他會怨恨他,爲什麼明明知道,卻不肯告訴所有人。
燕明君衝青葉微微點頭,作爲迴應他的行禮。青葉眼疾手快地打開了茅草屋的門,躬身請他們先進去。
“我很想知道是誰提議選青竹蛇的。”燕明君在茅草屋裡坐定,迫不及待地問道。
“是少祭司若蒼。”青葉想了想回答,見燕明君的模樣分明有些驚詫,忙問,“怎麼,可有不妥?”
“不不,沒有不妥之處。”燕明君這般說着,脣邊卻漾開了一絲淺笑,“其實又何止一條青竹蛇呢,那黑蜘蛛在冰天雪地裡,究竟能派什麼用場?徒添笑話。還有那紅狐、銀狼,一個個看起來都有幾下子,但是既有熊虎豹在此,哪裡輪得到他們逞兇?不管他是心地善良想少造殺孽也好,是對那老毒婦心灰意冷有心倒戈也罷,所謂的衆叛親離,莫過於此了。堂堂稷下川能人無數,竟沒有一個肯出聲提點她的。做大祭司做到這般,氣數也就盡了。”
青葉起初尚懵懵懂懂,但是最後一句話卻是聽明白了的:“君上,難道說?”
燕明君倨傲地點了點頭:“大祭司沒了,原先的祭司中必然有一人補位。那空出來的祭司之位又有何人來補呢?你做見習祭司做了許多年,難道還怕抓不住這個機會嗎?”
“可是,子羽君也是見習祭司,論資歷,不在我之下。”青葉說。
燕明君便有些不耐:“他搶不過你的。他放火燒了山。”
“那阿桑到底是兇是吉?”青葉最後問道。
燕明君的目光無悲無喜,宛如看透了世事:“我的夙願,你的祭司之位,全着落在她一人身上。她若扛不住,她死,一切便如泡影,稷下川會有許多人,爲她陪葬。”
祭壇周圍已經逃得不剩下幾個人的空地之上,虎嘯熊吟,旁邊的一隻花豹因被捕捉到時受到了些輕傷,這麼一番折騰,傷勢有所加重,然而仍然不甘示弱,拱背呲牙,時刻準備着發動致命一擊。而天空之中,有一蒼一金兩道矯健的影子,盤旋而飛,那鋒利的爪子,隨時準備在人身上撓出一個血洞來。
一羣小孩子躲在廢墟的角落裡,互相抱成一團瑟瑟發抖。有小孩子還忍不住哭了出來。南離站在一旁照顧他們,不停地軟語勸慰。他其實也受了不輕的傷勢,除了從高處跌下摔傷了一條腿外,手臂也是火辣辣地疼,想來是那花豹的豹尾疾掃而至時,掃中了手臂。但南離卻絲毫沒心思查看傷勢,若不是那小孩子的哭聲實在煩人,他甚至都懶得去管他。
他們現在困守一隅,縮在由土坡、柵欄、亂石搭成的三角地帶,惟一的仰仗卻是那隻跟阿桑似乎是舊時相識的淡色皮毛的老虎。老虎擋在他們面前,以一敵四,落敗是遲早的事情。等到老虎阻不得花豹和棕熊的時候,頭一個慘遭毒手的人只會是阿桑,然後便是他和身後這羣不諳世事、只知道恐懼哭喊的小傢伙們。
“誰來救救你們的子民?誰來救救孩子?”夏望失望地大叫道,“姜姬,你從來都是最有辦法的,你的智慧呢?你的謀略呢?”
姜姬面上黯然,一臉無措道:“雖然事先有所防備,但是未料到事態會如此槽糕。那弓手和地上挖的壕溝陷阱諸物,只是能保得稷下川暫時不遭猛獸侵襲,但這些孩子已經深陷險地,恐力有不逮……”
“防備!你竟然有防備!”姜妧大叫着說,“還敢說你不是有心的!今日的這一切分明都是你造成的!說什麼天罰,簡直是蠱惑人心!大家都知道今日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需要爲這件事負責!”
“一派胡言!”姜姬毫不示弱地反駁道,“爲什麼是我?我只不過是因爲先前稷下川從未施行過這麼嚴厲的昊天九問,害怕忙中出了紕漏,稍作防備罷了。堅持要用這九種飛禽猛獸的,不就是大祭司你嗎?任憑別人怎麼勸阻,也一意孤行。是,我是錯了,我該一早阻止你的,我原想着,由着你發泄了心中的怨氣,死上個把人,稷下川也就太平了。想不到事情竟然會弄到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
茅草屋中。
“什麼?王不見王?祭壇坍塌?”青葉一下子變了神色,“如此說來,阿桑豈不是首當其衝?”
“那青葉蛇和黑蜘蛛,在冰天雪地裡發揮不了什麼用處。要麼被蒼隼吃了,要麼被泥石砸死,不值得一提。”燕明君輕描淡寫地說道,“銀狼、紅狐看着兇猛,卻絕非熊虎豹之敵。故而阿桑需要對付的,也不過是五隻大傢伙而已。”
“五隻大傢伙當中,阿桑經常和白虎一起玩耍,說服它成爲同伴,應該不費吹灰之力。”燕明君道,令南離瞠目結舌的事情到了他口中,就變成順理成章一般。
“以一敵四?”青葉仍然憂心忡忡,“太過危險了。”
“難道你忘記了,那隻花豹,”季秀突然間幽幽開口說道,“阿桑小時候,是被那隻花豹奶大的。我以爲她已經帶你見過它了。”
青葉突然間臉上一紅。那是幾年前的事情了。幾年前,他們在夜晚的小溪邊就着篝火跳舞,阿桑看他悶悶不樂,便拉他到一個地方,說是要哄他開心。當青葉看到豹子那渾身斑點的皮毛之時,嚇得魂飛魄散,一路小跑逃開,還在事後狠狠地責罵她。原來,阿桑竟是由那隻花豹奶大的嗎?
“謝天謝地!”此時青葉由衷地讚美道,卻沒有看見季秀仍然一臉擔憂,雙手交握放在胸前,做出稷下川標準的祈禱的姿勢。
高臺之上,同樣雙手交握放在胸前祈禱的共有十三人,他們是稷下川以夏望爲首的六名祭司以及七個寨子的首領。南離的母親,也就是姚寨首領姚宛雙膝跪倒在姜姬的面前,淚水長流,苦苦哀求:“姜姬大人,求求你救救我兒子!求求你救救南離!”
姜姬卻不爲所動,她面色凝重:“姚宛,難道你以爲我有辦法嗎?困於險境的人不止有你的兒子,還有許多人的女兒和兒子,甚至我的女兒也在其中。你以爲我會故意見死不救嗎?”
“哈哈!我聽到什麼了!你的女兒!姜姬!你終於承認那個傻子是你女兒了!你還敢說今天的災難不是你一手造成的?”姜妧如失心瘋一般地大叫。她並不是一個一無是處的蠢貨,故而也很明白今日這場災難,她本人將要承擔最大的責任。沉重的責任重壓之下,她近似崩潰,如同瘋狗一樣胡亂攀扯着人。
“我只看到阿桑和南離一起,正在努力挽救這羣孩子的性命。”姜姬從容答道,“有這樣的心腸,哪怕她是個傻子又如何,就算她不是我生的,我也會認下她,當她母親。不管她是死了還是活着,從此之後,稷下川再不許罵她是沒有母親的野孩子。你們可曾記住了?”
姜姬的這段話份量極重。衆祭司悚然動容,無言以駁。衆首領更是慨然應諾,氣勢逼人。姜姬就在這一片應諾聲當中雙手交握放在胸前,做出標準的祈禱的姿勢。
“是我們事先的疏忽,罪罰卻要這些無辜的孩子們來承受。我當在此,爲我的孩子祈禱,求昊天神庇佑她平安歸來。”她悲天憫人,面上的神色一時之間神聖而不可侵犯。
廢墟之前,南離眼睜睜地看着白虎喘息聲漸重,步履沉重不似從前。他面上不由得浮現出悲哀的神色,繼而又想着:若是如此的話,世上便再沒有什麼力量能把他和阿桑分開了,倒也是一件好事。
南離心中這般胡思亂想着,向着阿桑望過去,突然間就看到阿桑回頭,衝他露出了一個俏皮的笑臉。
她在這等危急關頭竟然還笑得出來?這是南離的第一想法。然而很快地,他就覺得這個笑臉似曾相識。就在幾年前,他和青葉兩個少年如初生牛犢般,對於未知世界有着無窮的好奇和太多的勇氣,他們不聽大人的勸告,跋山涉水去觀賞暴雨之後的瀑布,終於很不幸地遭遇到了山洪暴發。
“既然你肯嫁……嫁給我,我自然會保證你們的平安。跟……跟着我就好。”南離猶記得擁有俏皮笑臉的女孩子對於山林中的一切有着近似盲目的自信。
而如今,帶着俏皮笑臉的阿桑重又轉過頭,迎着花豹的方向走了出去:“豹豹,你不認識我了嗎?”她赤手空拳,形隻影單,面上的神情卻那麼坦然,甚至還有一些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