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稷下川所有人的眼睛裡,南離都是年輕一輩裡最優秀的那個。他博學多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聰明睿智,善解危難洞徹人心;他琴藝出衆,據說彈奏之時足以令游魚沉水,百鳥忘鳴;他醫術通神,傳聞幾把草藥一根骨針足以活死人,肉白骨。
然而這樣宛若天之寵兒的南離君也有力所不逮、深受困擾之時。他暗戀一個少女多年,每每看着她爲了別人的笑容盛開和沉寂,偏偏受身份名望所累,無法主動開口傾吐自己對她的情意。
在廣大稷下川民衆的認知當中,身爲四君之首的他應該是高貴的,矜持的,只需一個回眸,一個淺笑,就有無數熱情主動的年輕女子如飛蛾撲火般前仆後繼。而在他當上最年輕的祭司之後,他的老師若蒼更是對他寄予厚望:“你便是世間男子榮光之所在,千萬要自重身份,不可同那些不知廉恥的凡夫俗子一般自甘墮落,做壞規矩。”
在他老師若蒼的眼睛,主動向女子傾吐愛意,對於他這樣資質的男子來說,簡直是不可饒恕的事情。
所以他只能故作神秘地沉默着,像一個影子一般安靜地冷眼旁觀,看着他心愛的女子爲了別人欣喜若狂和黯然神傷,偏偏對他的存在一無所知。
這件事情只有他最好的朋友,同爲稷下川四君之一的子羽君知道。所以每每無人之時,提及此事,子羽總忍不住嘲笑他:“倘若若蒼那老頭子你竟然是爲了一個傻姑娘蹉跎至今,一定會氣得捶胸頓足,嘔血三升的。老頭子號稱爲了世間男子尊嚴終身未嫁,一向潔身自好,想不到竟然教出了你這等弟子。”
“那你呢?你又是爲何等到現在?”記得當時,南離也問過子羽。
子羽挺胸擡頭,額頭光潔如玉,眉角神采飛揚,他青春貌美,身材彪悍,言語裡也充滿了自信:“我還沒有等到我想要的人。我心目中的妻主,定然是萬里挑一的好女子,定要國色天香,高貴優雅,溫柔浪漫,睿智能幹!”
他憧憬完了,不忘半是奚落半是好奇地問南離:“你到底是瞎了眼還是被人暗中下了什麼巫術?稷下川成百上千的年輕女子,個個任你挑選,怎麼會偏偏喜歡上了那個傻子阿桑?”
是啊,稷下川成百上千的年輕女子,不乏貌美多情、聰明能幹之人,但是成百上千人中,只得一個阿桑。不管她是傻子也好,是沒有母親的野孩子也罷,南離只喜歡這個阿桑。
當初究竟是怎麼開始的,連南離自己也記不清楚了。
或許,是他幼年時候每日揹着籮筐去山間採草藥、累得滿頭大汗的時候,總能看到一個嬌小的身影,在山林中敏捷地穿梭自如,暗暗心生羨慕?
又或許,是他少年之時於溪水邊練琴,正爲吸引了游魚流連不去而心生得意,一轉眼看到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正怡然自得地和枝頭的鳥雀兒對話,一臉鎮定坦然,絲毫不覺得這樣的善於和飛禽走獸溝通,算有什麼過人之處?
又或許,是他身形漸成,正是少年知好色而慕少艾時,誤打誤撞瞧見了她用清水洗拭後的清麗容顏,頓覺驚豔?
又或許,是他想方設法,旁敲側擊,打探得來她身世來歷後,難免心生憐惜,繼而由憐生愛,相思氾濫成災?
情,不知所起,待到南離恍然驚覺之時,已是四年之前。當他親耳聽到青葉望着呼嘯而來的山洪驚魂初定,對救了他們一命的阿桑許諾婚嫁之事時,他的心宛如受到重重一擊,他便知道,那個人就是她了。
其實從那時候開始,南離就不看好青葉和阿桑的婚事,因而儘管心裡難受,卻並不着急。稷下川各寨盛行通婚,他和青葉亦有些親戚關係,對他和他的家庭都相當熟悉。青葉年紀尚小,心性未定,又處處喜歡攀比,爭強好勝,他的母親姒寨首領更是以爲青葉奇貨可居,自幼精心呵護,爲的就是賣出高價,怎會和阿桑這樣出身的女子結親?
南離卻是不同。他本人是稷下川最年輕的祭司,他的母親正是因爲他幼年就展現出來的優秀才能而成功當選了姚寨首領。在整個姚寨之中,他極有話語權,這點他的姐姐們也是遠遠不如他的。若非他是個男子,註定了要嫁於他人,早就是姚寨理所當然的首領接班人。在這種情況下,誰敢逼着他嫁人?誰願意他遠嫁?
南離的母親出於對兒子的關心愛護,倒是略略提了幾句,說似他老師若蒼那樣,雖然有所成就,但到底一輩子孤苦無依,沒有繼承人,但他卻不爲所動。他母親也曾羨慕過別人家兒子賣身換得一副好嫁妝,或是被零沽出去借種,一夜便得許多貢禮,卻被南離一句話堵了回去:堂堂四君之首,淪落到零沽借種的份兒上,豈不是顏面掃地,威信全無?
故而南離就這樣成功地獨自等待下去,一直等了整整四年。四年裡,他因爲從不參與孟春舞會,守身如玉而被稱爲整個稷下川公認的高嶺之花,可遠觀不可褻玩的男神,和眼高於頂、號稱不尋到絕世妻主絕不出嫁的子羽君一起合稱爲稷下雙璧。
而事實上,這四年的等待過程中,南離遠不如他外表那麼平靜。他曾數次尾隨青葉,躲在暗中偷窺青葉和阿桑的幽會,那是一種奇妙的被壓抑了的痛感,然而細細品來,又有幾分甘甜。曾經有一度,青葉眼睛裡流露出來的熾熱情意讓南離幾乎認爲他從前的判斷要落空了,心中爲之抽痛,但是阿桑每每在關鍵時刻的犯蠢卻簡直是神來之筆。
曾經以一種奇妙的心情圍觀了兩人談情說愛的南離必須公允地說上一句,並不能把移情別戀的事情全怪罪在青葉一人頭上。因爲阿桑實在是……實在是太過拘謹了。
身爲稷下四君之一,青葉的高傲和矜持可以想見。然而當青葉緊緊閉起雙眼,湊到阿桑面前時,任何人都應該看出這是已經很不矜持的邀吻暗示,可是阿桑只懂得疑惑地問一句:“你眼睛是不舒服嗎?裡面進沙子了嗎?”讓人何等的掃興?
兩人幽會之時,耳鬢廝磨,青葉本是血氣方剛,亦有意亂情迷,然而當他情動之時,做出各種撩人的暗示,甚至直接說“夜很深了,是不是該休息了?”阿桑只會一臉體恤地回答:“既然如此,我送你回家吧。”讓人何等的挫敗?
這對於一個心高氣傲的男子來說,無疑是一種很深的折辱和變相的拒絕。所以當不久以後,青葉憤而出現在孟春舞會上,和荷露看對了眼,轟轟烈烈地雙宿雙飛,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情了。
青葉和荷露的大婚,南離也在現場。由於他的風頭不小心之間蓋過了新人,引得青葉越發嫉恨,這也成爲他和青葉這對錶親從此淡了往來的直接原因。但是他是那樣的燦爛奪目,阿桑都沒有留意到。他甚至創造機會和她擦身而過,這個傻姑娘的目光只是執着地追隨着青葉,讓人既感到無奈又覺得心酸。
“要如何才能醫好一個人的傻病?”他也曾半吐半露地向師父若蒼問詢。
若蒼笑着搖頭:“你這個孩子。我們不過學了幾手醫術,旁人讚我們能夠活死人,肉白骨,隨口聽聽也就罷了,怎能當真?天底下每天都有人病死,醫術不能救治的人和病實在是太多了。”
南離仍然不肯放棄,廢寢忘食地看着刻在石壁上的醫書,妄想在醫書裡找到答案。
他師父若蒼終於看不過去了:“整個稷下川只有一個傻子,那就是阿桑。南離,我知道你宅心仁厚,心腸極好,一向喜歡助人爲樂。但是阿桑的事情,不是你能插手的。”
“爲什麼?”南離茫然擡頭,心中莫名驚惶。
“你以爲她是怎麼變傻的?有人故意把她頭朝下摔在地上。這孩子命大,沒死,卻摔壞了腦袋。這樣的傻病,很容易治,每日用骨針在她百會、人中、合谷諸穴刺壓,消散了淤血,也就沒事了。”若蒼說,“但是那樣不是救她,卻是在害她。”
“爲什麼?”南離的一顆心沉到了谷底。
“你那麼耳聰目明,既然已經留意到她,又想爲她醫病,難道就沒有打聽過她的身世嗎?那孩子註定是不祥之人。當年大祭司曾經親口預言,她會給稷下川帶來滅頂之災。”若蒼道。
可是南離自己也是祭司。祭司的話,有多少是預言,有多少是基於常識的靠譜判斷,又有多少隻是隨便說說,南離再清楚不過了。倘若愛一個人,又怎能忍心讓她受苦?
南離靜靜等待了四年,終於等到這一刻,阿桑已經長大,擁有了出席孟春舞會的資格。他不惜從十幾裡外的姚寨趕來,參加姜寨的孟春舞會,亦是爲了第一時間用骨針消散她頭部的淤血,有機會同她跳舞。
如今萬事俱備,阿桑亦決定放棄青葉。南離知道她是個有言必諾的好姑娘,說出的話一定會做到。所以這是他最好的機會。
南離曾數次窺見過阿桑和青葉相處的細節,知道這個姑娘的不善交際。於是他只得暫時不顧所謂的男子榮光和矜持,主動拉起阿桑的手,微笑着提示她:“你現在能不能邀請我跳一支舞?”這是身爲稷下川四君的他,能夠做到的極致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