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姜妧口口聲聲說姜姬該死,可實際上,她並沒有致姜姬於死地的能力。
十幾年前的燕明君奸細事件本來是一次很好的機會,足以令姜姬的政治前途盡數抹殺,並有可能指認她爲同黨。然而,姜姬的反應迅速、手段狠辣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在幾乎所有人都認爲姜姬仍被燕明君迷惑、執迷不悟地相信丈夫不是奸細的時候,她其實已經打定主意放棄丈夫和女兒。
一系列洗底行動有條不紊展開。她明面上煽動燕明君信徒,掘了黃河堤壩,將稷下川的損失降到最小;背地裡又主動和姜妧求和,以燕明君的男色相誘,而這樣的幫助和誘惑,是當時力單勢薄的姜妧不能抗拒的。
最令人震驚,的並不是姜姬在昊天九問中對她丈夫暗中做的手腳,而是姜姬當衆自挖左眼的作爲。誰會想到稷下川的知名美女會對自己如此殘忍,除了她因爲夫君的背叛萬念俱灰、生無可戀外,沒有別的理由可以解釋。
稷下川的民衆是善良的,他們的天性是同情弱者,尤其同情似姜姬這樣曾經光芒萬丈卻不慎跌落雲端的落魄強者。曾經被男色所迷一時失察的過錯是可以用鮮血洗清的,自挖左目作爲懺悔來說已經綽綽有餘,姜姬就這樣順理成章地成爲燕明君事件的受害人之一。
當時稷下川曾經有一度一致看好姜姬成爲統領稷下川九寨的首領,在燕明君事件發生之後,這樣的指望自然而然地落了空。不過,因爲姜姬的努力,這件事情並未能成爲她終生的陰影。三年後,姜姬還是衆望所歸以公選中的絕對優勢榮登姜姓四寨首領之位,一當就是十幾年。
論地位,大祭司自是高過姜寨四寨首領,但是論個人威望才幹、馭下之道,姜姬是整個稷下川公認的佼佼者。兩人各有所長。十幾年中,她們曾爲了祭宮和姜寨的利益明裡暗裡相爭,互相之間誰也奈何不了誰。
燕明君竟然因爲昊天九問的責罰落得不能人道,這是姜姬事先沒有料到的。她罕見地露出驚容。到底是曾經有過魚水之歡、和她無比契合的枕邊人,怎能無動於衷。
不過姜姬何等人物,並沒有縱容這種情緒左右她太久。
“那真是太可惜了,姜妧。但那不是你把青葉拖下水的理由。他和那件事毫無關係。”姜姬定了定神,說道。
姜姬並沒有追問姜妧是如何斷定燕明君不能人道的。她不是純情的少女,她曾經閱男無數,很清楚男人的身體是怎麼一回事,也堅信姜妧絕不至於連撩撥男人動情的手段都不懂。既然姜妧說燕明君已經不能人道,她自然而然地直接認定那是事實。那樣的天降尤物,細想回味起來,實在太可惜。不過,也未嘗不是稷下川之福。
於是陳年舊事暫告一段落,姜姬開始爲了青葉向姜妧問責:“那是一個好孩子。就算是荷露辜負了他,你也不該把他丟給一個傻子。我當他是自己人,不能容忍你用這種不上道的方法玷污他。”
“自己人?”姜妧輕蔑一笑,“姜姬,你口中的自己人從來都是有用的人。否則的話,你怎麼會對親生女兒棄如敝履,一口一個傻子?好歹她也是南離認定的人啊。”
“認定?”姜姬也笑了,“等南離真的非她不嫁的時候再說吧。你看得那麼緊,南離才認識幾個女人?想當年……”
她正想說當年如何如何,突然間大殿的門被人叩響。開門看時,只見若蒼站在門外。
“你怎麼還沒走?”姜妧和姜姬相持之時,臉色自然不可能太好看。
若蒼沒有說話。
南離清冷的聲音遙遙從階下傳來。“稟告大祭司,夏望大人來了。”
姜妧和姜姬一起循聲看去。
長而高的石階道路將祭宮大門和祭宮前殿連在了一起。石階道路的兩旁熊熊燃燒的火把將整個祭宮映照得如同白晝一般。南離走在石階之上,他小心翼翼地攙扶着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婦人,面上滿是恭順。
姜妧一眼就認出,那個老婦人是夏望。稷下川九大祭司之中年紀最長的夏望。
她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那時自然環境惡劣,能夠活過四十歲的人寥寥無幾。人們對於長壽的老人,既是羨慕,又是恭敬,因爲這些老人見識過的人和事很多,能夠在必要時候提供給他們很多寶貴建議。
夏望卻已經六十多歲了,從前任大祭司的那個年代開始,是九大祭司之一,長者和祭司的雙重身份使得她在稷下川的名望,幾乎不弱於姜妧和姜姬,隱隱呈三足鼎立之勢。
不過這還沒有完。這天晚上深夜前來的,又豈止是夏望一人呢?
姜妧臉色鐵青,向遠方望去。在石階道路的盡頭,祭宮的大門大開着。高大威猛的衛兵恭順地從外頭的車子上迎下一位又一位尊貴的客人。這其中,有早已宣佈歸隱的稷下川四君之一莫問和他的老師姚會,有被子羽恭恭敬敬攙扶着的白夕,有溫柔秀麗的薇別和她高大健壯的夫君林澤。
這些人除了子羽之外,都無一例外地擁有稷下川的現役祭司身份。
“今夜,稷下川九祭司,已經都來到了祭宮。”南離望着姜妧,平靜地說道。
姜妧的臉色更加難看。她居然在這個時候想起了她接任大祭司之時,前任大祭司輕聲告訴她的話:“十五年後,若九祭司齊聚,姜妧,你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作爲祭宮這種瀰漫着濃重神秘色彩的組織,祭司們多多少少會有一些超乎尋常的本領。尤其是大祭司,她們無一例外的,都聲稱自己通曉大預言術這種令民衆敬畏無比的神通。
實際情況又是如何呢?姜妧自己就曾經用所謂的預言術斷言過阿桑的命運,但是她自己很清楚,那不過是她在藉機發泄自己的憤怒而已。
饒是如此,在姜妧接任大祭司的十五年時間裡,她仍然是小心翼翼地避免九祭司齊聚的場面。和姜姬相比,她並不是一個自信強悍的人,所有對她不利的言語都是籠罩在她心頭的沉重陰影。
“若蒼!你是怎麼辦事的!你居然能夠容忍這種情況發生!”姜妧驚怒之下竟然有些失控,她用尖銳的聲音大聲質疑着一向對她忠心耿耿的若蒼。
姜姬起初也是一愣。她看了看姜妧,又看了看若蒼,卻突然撫掌大笑起來:“若蒼,你真是好樣的!我盼了十幾年,終於盼到今天了!”
若蒼低眉順目,向着姜妧微微低下頭去:“他們今夜到此,不過是想救一個人。大人您是知道的,我十幾年來主持學宮,雖然教授學生無數,卻只得南離這一個親傳弟子……”
“爲了南離,你竟然敢背叛我!”姜妧怒氣衝衝地說,“難道我在你心中,竟連一個弟子都比不上嗎?”
若蒼突然擡起頭來,看了姜妧一眼。姜姬在那一瞬間捕捉到他眼神之中濃重的悲傷和絕望,竟莫名生出些許憐惜之意。然而姜妧卻渾然未覺,她繼續朝着若蒼大吼大叫道,就彷彿若蒼是她的私有財產,必須以她的意志爲意志那般。
姜姬再向若蒼看過去的時候,卻發現若蒼眼神裡的悲傷和絕望已經盡數斂去了,他重新低下頭去,用一種慌亂而無措的聲音回答道:“我……我……不是……”
南離大概是第一次見到姜妧衝着若蒼大聲喊叫的局面,一時呆住了。待到他回過神的時候,已經擋在了若蒼身前。“不關老師的意思,今夜之事,全是我一個人的自作主張。”他揚聲說道。
姜姬若有所思。她亮如閃電的那一道目光在南離身上反覆審視,突然間笑道:“好大的陣仗啊!想來這位便是祭宮之中最年輕的祭司南離了吧。果真是年少有爲!只是你深夜齊聚九大祭司至此,究竟想做什麼?難道是覺得現任大祭司素餐尸位,想彈劾她嗎?”
南離一早便看見了姜姬,知道這位獨目婦人就是阿桑的親生母親。原本還以爲她是爲阿桑而來,如今卻見她一副隔岸觀火、趁機挑撥離間的態度,心中好生難過。正想開口說些什麼的時候,突然間看見青葉長髮披肩,穿着薄薄的寢衣向他們緩緩走了過來。
南離當下就覺得眼前一黑,呼吸一滯,一股難以言說的痛瀰漫開來。他早從老師若蒼口中得知大祭司派遣青葉審訊的用意。眼下看到青葉這副打扮,不難推知石牢之中究竟發生了何事。
他心中說不出的難過:他爲了營救阿桑殫精竭慮、四處奔波,而阿桑在生死未卜之際,尚有心思同青葉……雖說阿桑時而清醒,時而糊塗,他本不該對她有任何要求,但是此情此景,他還是忍不住生出了求全責備之心。
猛然之間一隻手落在南離的肩膀上,擡頭看時,卻見白髮蒼蒼的夏望一臉瞭然之色:“救人要緊。其他的事情,容後再行計較。”
夏望不愧在這世上摸爬滾打了六十多年,世事洞明,不過寥寥數語,已令南離平復下來。
“不錯。”南離沉聲說道,“如今便請大祭司赦免了阿桑。”
“赦免?”姜妧冷笑道,“南離,你好大的膽子!說赦免就赦免?難道竟把我祭宮律例當成了擺設不成?”
“可是十五年前,祭宮的律例並不是這樣的。”夏望緩緩說道,“昊天神乃是司世間生息繁衍的正神,每逢三月,祭宮都要選出青年男女,在祭壇之上行陰陽交合之禮,以祈禱來年五穀豐登,風調雨順。故而,便是這些孩子們果真在祭壇之上做了什麼,也稱不上是褻瀆神明。”
“褻瀆神明這個罪名,究竟是怎麼來的,我想,你最清楚不過了!”子羽的老師白夕也在一旁大聲說道,“姜妧,男女情愛之事,是勉強不得的,十五年過去了,當年的罪魁禍首早已遭重罰,你也該放下了。”
姜妧被心直口快的白夕戳破心事,竟氣得渾身發抖。她下意識地抓緊了手中的權杖,正準備說些什麼,突然之間,青葉幽幽開口說道:“見習祭司青葉調查完畢,前來複命。嫌犯已然招供。”
這個時機恰到好處。姜妧大喜:“那個傻子已經認罪了嗎?”
“沒有。”青葉慢慢地擡起頭來,目光清澈,“那夜她和南離君是清白的。她沒有觸犯律例,包括大祭司您新制定的那些律例在內。”
姜妧大怒:“你去了這許久,把自己弄成這樣一幅樣子,結果就是爲了告訴我,那個傻子是無罪的?你就那麼相信她的話?”
“是的。我相信。”青葉很堅定地說道,“因爲她是一個傻子。衆所周知,傻子是從來都不會說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