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阿桑就搬進了姜寨之中那座最爲高大的屋子, 和姜姬、荷露、青葉等人一起居住。
她所有的行裝只得一件舞衣,那是她參加孟春舞會遇到南離之後的裝束,曾在被荷露廝打的時候被撕破, 後來又被細心的季秀想辦法尋人補好。
阿桑很寶貝那件舞衣, 將它抱在懷裡一路來到姜姬家, 然而荷露只皺着眉頭看了那件舞衣一眼, 就把它扯過來直接撕碎了。
“既是我的妹妹, 怎能每日裡穿着這樣的衣服?沒得讓你笑話?”荷露眼睛轉了一轉,說道。她隨即回到自己的屋裡抱了好幾件衣服出來,一股腦塞給阿桑。
荷露身材高大, 阿桑卻顯得纖細,那些衣服擺明了不合身。不過無論是荷露還是青葉, 都沒有要提醒阿桑的意思。姜姬分明想到了這一層, 卻故意裝作不知道, 笑吟吟地看着她們說道:“想不到你們竟如此和睦,那是再好不過了。”
和睦個鬼。阿桑抱着一堆衣服在前面艱難地走着, 荷露就在後面趁人不備狠狠地踹她。阿桑扛過了兩次,到了第三次的時候終於失去平衡,被荷露推倒在地。那一堆衣服散落一地。她掙扎着爬起來,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季秀的方向。
——從前她被人欺負的時候,季秀總是飛快地從旁邊衝出來護住她。她甚至有些懷疑, 當年蒲柔肯和她講話, 也完全是看在季秀的面子上。
可現在……
“你當心些。”一個清冽的聲音在阿桑身邊響起。那人卻是荷露的夫君青葉。青葉輕輕扶起她, 又幫着她把那散落一地的衣服重新拾起來。
“賤人, 你看清楚, 如今她是我妹妹。你就算難耐寂寞也不必尋一家人下手。”荷露在一旁不陰不陽地說道。
“是嗎?”青葉顯然已經很有和荷露吵架的經驗,聲音不徐不疾, 音量剛好能被荷露聽到,“這正是我要提醒你的事。你母親身邊那小子有名的風流,你要小心別被他勾引了。母女兩人一起玩同一個男人,說出去可不好聽。”
他二人在這邊脣槍舌劍的時候,阿桑只管呆呆地望着季秀的背影。
季秀就彷彿沒有看到阿桑似的,他扶着姜姬走在最前面,一臉的殷勤小意,那種溫柔體貼竟是阿桑從未見過的。她突然就覺得心中酸酸澀澀的不是滋味。
姜姬家的晚飯,是團團一大家子坐在一道吃的。她總管着姜姓四寨,家裡自是殷實,這青黃不接的時節裡,竟還有用鹽醃製過的豬肉,另外有一大罐子熱氣騰騰的豆粥。
季秀一向懂得察言觀色,此時便搶先盛了一碗,奉於姜姬,心中不免有些恍惚。那碗都是莫問君親手燒製的,入手光滑非比尋常,他又幾時用過這般精緻的陶器?
這一晃神間,季秀眼睛的餘光不小心窺到了阿桑,阿桑面對着豐盛的飯食,卻一點都沒有驚喜的意思,她直勾勾地用眼睛盯着季秀看。
季秀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以前他得了什麼好東西,總是第一個捧給她的,便是阿桑父親在旁陰陽怪氣,冷嘲熱諷,他也從來置之不理。久而久之,竟成了一種習慣。
他知道阿桑因爲已經習慣了自己的照顧,故而分外失落和震驚。可是他卻已經沒辦法像從前那樣照顧她了。那樣的話,姜姬會起疑心,到時候阿桑也落不了好去。
可是她就那樣傻傻地盯着他,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目光之中滿是委屈。他明知道她的委屈毫無道理,卻無法視而不見。
“咳,這位……”青葉不由得提醒他,“你手中的豆湯撒出來了。”
季秀慌忙回神,這才發現豆汁已經撒了半碗。他甚爲尷尬,忙向姜姬賠小心道:“從來沒有用過這麼好的瓷碗,一時竟呆住了。”
“哼,連這個都沒見過,真丟人!”荷露不由得冷哼了一聲。
季秀慌忙用衣襟拭去瓷碗外沿的豆汁,重新將碗添滿,畢恭畢敬地奉與姜姬,又轉過頭替荷露盛飯。
“誰要你多事!”荷露向着季秀訓斥道。
“荷露,不得無禮。這位是十三……”姜姬和顏悅色地說道,她也未能記住季秀的名字,向他投以探詢的目光。
“我叫季秀,大家叫我阿秀就行了。”季秀趕緊說道,討好般地笑笑。
“這我倒是知道。十三郎嘛,想不到竟攀上高枝,跑到我們家裡來了!母親你是越來越不講究了!”荷露憤然說道。
姜姬也沉下臉來:“你真是越來越過分了!”母女兩個一個強勢,一個任性,竟是吵成一團。
青葉習以爲常,面色變也不變,也不相勸,爭吵聲裡只管一心吃飯。季秀站在一邊恭謹地垂着頭,眼睛卻無時無刻不在留意阿桑那邊的動靜:
她面前亦有一碗豆粥,那是青葉特意盛給她的,上面還飄着兩片醃製的肉,只是這般稀罕的東西,她卻連看都不看,只一味用眼睛瞪着季秀。一直等到姜姬和荷露爭吵告一段落畢,荷露哭着跑回自己的屋子,她面前的粥碗仍然是一動未動。
“怎麼?纔來第一天,就跟我鬧脾氣?”姜姬語氣不善地說道。
青葉忙從旁解釋:“想是飯菜不合胃口,或是初來還不習慣。”
“這樣啊。”姜姬又看了阿桑一眼,見她眼睛直愣愣的,又蠢又呆,不覺嫌惡之心又起,“既是不想吃,就不必吃了。”說罷竟親手將那粥碗移了開去。
是夜,月色如練,清風拂面。季秀東張西望,四顧無人,方偷偷摸摸地從黑暗裡閃身出來,正要往前頭走,卻被青葉從背後叫住了。
“我就料到你會出來。”青葉慢慢說道,“你手裡捧着的是什麼?給她留的晚飯?白日裡看她如同陌生人一般,夜裡卻偷偷摸摸給她留晚飯,你難道把姜姬大人當成傻子不成?誰不知道你和她從小一道長大,情分非常?你這樣刻意避嫌,卻是做賊心虛了。”
季秀心頭一驚,定了定神,咬牙說道:“不消你提醒,我自有分寸。不過我倒是要提醒提醒你,她好歹是你妻主的妹妹,你縱使寂寞難耐,也不該向她下手。今日你如此關心她,是不是有些過了?”季秀耳力非常,日裡青葉和荷露互相嘲諷,青葉壓低了聲音,他的話沒有傳太遠,可是荷露指責青葉的話,卻一句不拉全被季秀聽到了。故而此時便拿這個還擊。
青葉愣了一愣,嗤笑道:“蠢貨,荷露的胡言亂語你也相信?你以爲我跟你似的,爲了個女人就什麼也不顧了,竟然把主意打到姜姬大人頭上,也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麼。只怕到時候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呢。”
季秀追問道:“那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想再傷她一次?只怕你沒這個能耐。”
青葉不由得冷笑:“我關心她,是因爲她關乎到我的祭司之位而已。當然,這種事情你是不可能懂的。”
季秀一頭霧水,的確不明白青葉在說些什麼。他亦不甘示弱,冷笑一聲就要揚長而去,突然又聽得青葉叫住了他。
“季秀。”青葉幽幽說道,“那年你曾告訴我,說她經常和你一道睡覺,說她不碰我是因爲心中嫌棄我。其實你說了謊話,對不對?”
季秀沒有回頭。清涼的夜風裡,他就那般一動不動地站着,一言不發,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姜姬大人一定事先查過你。倘若你曾經是她女兒的男人,無論你功夫有多厲害,她都不會碰你。所以,當年你一定說了謊。”青葉的聲音惆悵得猶如嘆息,“我真傻,我一早該想到的。不過,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算了,你走吧。”
季秀拔腿就走,他可沒有心情陪着青葉參詳玄機。他徑直走到阿桑的屋子門前,輕輕推開門,探頭探腦一番,卻發現阿桑靜靜地躺在榻上,鼻息沉穩,似乎已經睡熟了。
他心中有些歡喜,又有些自憐自艾。這許多日裡阿桑昏昏沉沉,時常半夢半醒,幾乎沒有睡過一個踏實覺,有的時候還在夢中叫南離的名字。難得她今日睡得如此安穩,他的犧牲總算沒有白費。
他端着一隻陶碗,只覺得阿桑住的屋子還是太狹小了些,一時之間竟覺得無處放置,一轉眼見月光越過房門照了進來,照見阿桑恬靜的睡顏,就不由得心中一動,想站在她身前,再好好的多看她幾眼。
然而他剛剛向前走了幾步,就嚇了一大跳。阿桑從榻上一躍而起,撲過來一把抱住他。原來阿桑早就聽到了腳步聲,此刻不過是裝睡而已。
“秀秀,我就知道你會過來找我的。”阿桑緊緊抱住季秀的腰,形容親暱,“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會拋下我的。這裡的人都好凶,一個個戾氣好重。我一點都不喜歡他們。我們一起逃回家去尋父親,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