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明君一個殘疾之人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 況且臨走前還把兩棵大樹砍斷,造出這等聲勢,這裡頭自然透着許多蹊蹺, 想來必然有奸細裡應外合。對此, 南離等人心中自然有數。
只是眼下卻不是追究的時候。姜姬依舊昏迷不醒, 被季秀送回姜寨休息, 南離和莫問他們接替了組織民衆防備山洪的重任。
是夜, 整個地面深處傳來轟隆隆的聲音,山洪終究沒能淹沒那間銘記着阿桑許多童年回憶的茅草屋,卻沖垮了姜水的堤壩, 造就了方圓數裡的沼澤。
“倘若沒有阿桑示警的話,只怕損失更大。”事後, 莫問神色凝重地總結說, 但神色凝重之中又難免有一絲豔羨, “南離君,你果真是好眼光。”
南離笑而不答。他身上的擔子卻是重得很, 與贏牧詩競爭大祭司的事情姑且不提,爲阿桑準備及笄禮的事情也是迫在眉睫。更要命的是,及笄禮的發起人姜姬早就向整個稷下川下了帖子,此時人卻是病倒了,不用說, 替姜姬扶脈熬藥的活計, 南離也是義不容辭。
病來如山倒, 病去如抽絲, 姜姬這一病, 起起伏伏半個多月,其病勢沉重甚至超乎了南離事先的預料。她神志不清的時候, 便會不管不顧地抓住季秀的手,一定要他陪在她身邊才能入眠。
病中姜姬常常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握着季秀的手說出一些胡話來:“你這個負心人,我看到你第一眼的時候,心中便歡喜你了,你知道不知道?只因料定你這種眼高於頂的男人一定不喜歡女人輕易俯首稱臣,才故意欲擒故縱。”
每當這個時候,阿桑就會用力把季秀推開,換了自己守護在姜姬身旁,她這種舉動總是會招來荷露指着鼻子的破口大罵。
平心而論,荷露訓斥阿桑的話其實也頗有道理:“阿桑,你腦子放清楚些。我知道你心中護着十三郎,不想他和母親扯上關係。可現在是什麼時候?母親被你父親害了一輩子,苦了大半生,眼下她病得糊塗了,便叫十三郎陪一陪她,難道他會少一塊肉不成?”
阿桑只管漲紅了臉分辯道:“她心中唸叨的是我父親。便由我來陪她,難道不好嗎?若是趁着她糊塗,胡亂推人給她,待她清醒時,萬一懊悔了怎麼辦?”她將自己的手遞了過去,放在姜姬手中。
除了這點惹人非議外,阿桑其他時候都表現得不能再好。她用溼布輕輕拭去姜姬額頭的冷汗,衣帶不解地日夜服侍着她,南離端來湯藥的時候,她便小心試過溫度,一口一口嘴對嘴地餵給姜姬。她是真心實意想留在姜姬身邊侍病。
有她陪在身邊,姜姬也很是安靜,果然沒有再吵着鬧着非要季秀陪。荷露鬧了兩天後,也終於平靜下來。到底是母女連心,她縱使再看不慣阿桑,也不會在這種時刻一意孤行,跟阿桑唱反調,擾得姜姬不得安寧。
姜姬糊塗的時候也會把阿桑當作燕明君,迷迷糊糊間說話給她聽:“我真傻,真的。我原就該知道,你我二人只有露水姻緣的情分。可是你騙大家說要棄暗投明的時候,我居然傻乎乎也相信了,還因此在心中自鳴得意。你對我那些夫侍們使的手段,其實我一直都知道,只不過那時候我糊塗,認爲你是愛我纔會做那等事,結果不成想竟逼死了荷露的父親,惹得這孩子一直跟我鬧彆扭,誤了她的前程。”
聽到此處,別人猶可,荷露卻頭一個眼圈泛紅。但是她生來彪悍,便是哭泣間也不失強硬,在阿桑身上狠狠地擰了幾把,向着阿桑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你都聽見了吧,此事須怨不得我!”
阿桑對她的憤怒只能默默承受,聽之任之。整個稷下川的人都覺得是姜姬錯愛了燕明君,燕明君對不起姜姬,而阿桑從小由父親撫養長大,卻一直認爲燕明君苦戀姜姬不得。如果不是姜姬神志不清時候說的話,阿桑也不會發現,原來這兩個人居然是真心相愛,卻因爲彼此的立場不同,故釀成悲劇,相互指責對方騙了自己。其實說到底,他們不是互相愛得不夠,只是兩個人太過優秀,都強硬慣了,政治理念無法求同存異罷了。
因了衆人的精心照顧,姜姬的身子終於一日日的好起來。衆人便開始輪着休息。阿桑簡直都困得睜不開眼睛,但等她每每再醒來,看見季秀倚在姜姬榻前時,就會莫名慌張,追在季秀身後問長問短。有的時候季秀終於受不了她的囉嗦,壓低聲音說一句:“未曾。”她就會喜形於色,那種鬆了一口氣的欣慰之情溢於言表,是無論如何都遮掩不住的。
南離起初還想裝作沒看見一般,但是情人的眼睛裡容不得沙子,這種事情,又如何能裝聾作啞,忍得下去?
有一次,趁着熬藥的時候,南離便小小地發作了一回,逼着阿桑表態,一定要阿桑說清楚,究竟是選季秀還是選他,言說兩個裡頭只能選一個。
阿桑沒有直接回答,她勾着南離的脖子,踮起腳尖來覆上他的脣,另一隻手隔着下裳一下一下地摸他,時輕時重,南離整個人便徹底安靜下來。因燕明君的猝然離開以及姜姬的突然發病,兩個人已經有十數天沒有熟悉過彼此,忙的時候不覺得,鬆懈下來的時候才發現想得厲害,南離簡直無從拒絕。
他們在竈間的秸稈堆上滾了那麼一回。滾完之後簡直是神清氣爽,便如同再世爲人一般。但是該說的話還是要說的。
“我……我不是想要這個。只要你說一句,你要他不要我,我……轉身就走,絕不糾纏。”南離大汗淋漓,氣喘吁吁,白皙的肌膚上滿是醉人的桃紅色,眼角眉梢間卻自有一種倔強的驕傲。
不過撂狠話歸撂狠話,倘使到了這個時候,阿桑突然說要季秀而不要他,南離真的會灑脫離開嗎?稷下川的祭司從來都不是好欺負的,沒有人敢抱着這樣的幻想。
幸好阿桑打心裡也從來沒有過類似的想法。
“你呀,一向自負聰明,怎麼會想不明白呢。”她伏在他精緻的鎖骨上輕輕噬咬和吮吸,留下一個個桃紅色的印記,聲音也因此而有些含糊不清,“你對我好,我自然會一輩子好好待你,跟你好。可是秀秀不同。他待我太好了,我拿什麼還他?”所以只能拼命去阻止他的付出。
南離一下子就聽明白了。這是阿桑第一次提出“一輩子”這種詞,他的心一下子就從半空之中落到了實處。他禁不住歡喜起來。“好,我信你。”他說,“故而我們都要加倍的對秀秀好,不要欠了他的。”
“還有,”他想了想又說道,“你終究還是要學會避忌。”
“好。我盡力。”阿桑應承道。
但是阿桑和季秀從小生活在一起,十數年的光景,對彼此的親近早就成爲一種習慣,要如何才能學會避忌?
有一天南離清清楚楚地看到阿桑向着季秀說道:“她病快好了,你卻要加倍小心。要學會避忌,不能被她佔了便宜去。否則的話,想要脫身可就難了。”季秀一臉無可奈何,淡淡答了聲“知道了,放心”。阿桑立即笑逐顏開,那股子歡喜的意思藏都藏不住。
南離本是打定了主意,依着阿桑的說辭,刻意忍耐的,只是一時間卻忍無可忍,當下就氣得渾身發抖。當時姜姬就在南離身邊,應該也聽得一清二楚,卻裝沒聽見一般,對於自家親生女兒愛護男人勝於孝順自己的心態,不置可否。
南離卻是漸漸忍不住了。
阿桑的及笄禮隆重得很,大病初癒的姜姬神采奕奕,看起來彷彿年輕了好幾歲一般。及笄禮後,南離便趁機提議道:“姜姬大人春秋鼎盛,身邊總要有個知疼知熱的可心人。幸虧季秀在身邊服侍,這些天,他着實出力不小……”
阿桑正在大口大口地喝水,聞言手一抖,差點拿不住陶碗。“母親,”她居然開始曉得同姜姬撒嬌,“先前母親你曾說過,要教我些東西的,夜裡我便同你睡,好不好?”
她說這話的時候,荷露等人都在。荷露當下臉色就一片青白不定,爲姜姬對阿桑的另眼相看嫉妒不已。青葉卻是暗自嘆息。以他對阿桑的熟悉,知道她居然曉得撒嬌,已經是一種難得的進步了,只是這般迫不及待的開口,用心簡直是昭然若揭。南離又會怎麼想呢?這算不算當衆的打臉?
姜姬也不由得暗暗搖頭。以她的氣度胸襟,她可以不介意阿桑跟她搶男人,卻很介意阿桑開口說話的時機。其實自從知道阿桑善於和野獸.交流以後,姜姬就萌生了栽培阿桑的念頭,特別是在發現阿桑還能夠感應洪災以後,這種想法越發迫切。實在是這種天賦能夠在農事勞作的時候助益頗多,若能栽培阿桑,豈不是比扶植南離要更好?只是她冷眼觀察了很久,阿桑的胸無城府,着實很令她無語。
阿桑撒嬌的時候,那眉眼像極了姬燕明,目光卻乾淨澄澈了許多,平添出許多憨態可掬的意味。姜姬更是知道,阿桑是個善心人,和姬燕明不一樣,決計不會對稷下川不利的。面對這樣的女兒,縱使她傻了些,直白了些,她卻也忍不住心軟。
“傻孩子。”姜姬搖頭笑道,“學東西的事情卻不急在一時,白日裡也能學。這些日子你和南離都辛苦了。你很應該好好在自己房中休息,好好照顧南離。”
她把話說到這份上,已經是考慮到阿桑的接受程度,相當直白了。
阿桑猶豫了一下子,又擔憂地看了季秀一眼,正支支吾吾地打算答應,但是南離卻搶先開口了。
南離自幼養尊處優,姜妧當初爲了培養他高高在上、清冷疏離、對一切都不屑一顧的性子,對他簡直是有求必應,一向都沒有委屈過的,這些日子裡他卻爲阿桑受盡了委屈,想不到阿桑卻仍爲了一個季秀跟他唱反調,說什麼還不起的鬼話,分明就是厚此薄彼,南離簡直要出離憤怒了。
南離心中生氣,面上卻仍然帶着笑容,只是那笑容不知爲何,居然透着一種寒冷的氣息:“不必麻煩了。左右不過是爲姜姬大人效勞而已。應該的。此時天色尚早,留宿卻是不必了。這些日子裡一直在姜寨忙碌,如今也該回家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