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白駒過隙,不知不覺中,朝來暮去,春秋幾度。劉家村的桃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小沉香已經長成了十二歲的少年郎。他頑皮好動,攀高爬低、踢天弄井莫不有他的份,劉彥昌寵愛非常,捨不得打來捨不得罵,這小孩兒就成了劉家村個個提起來頭大的搗蛋鬼。不過,他雖然調皮,腦瓜子挺聰明,別人讀三遍的東西,他一遍就記住了。劉家的運數這幾年也是特別的好,生意都像自動找上門來,想不賺錢都不行,端的是家境殷實衣食富裕。劉彥昌也就不強迫兒子寒窗苦讀求取功名了,讀書只爲怡情養性,父子兩人,樂得逍遙自在。沉香年紀雖小,但爲人頗有義氣,出手又大方,有好吃的好玩的從不吝嗇,所以身後小夥伴們總是跟了一大羣,是個名副其實的“孩子王”。
在沉香的生活中,母親生下他就去世了。劉家的親戚只有住在長安的姮娥姨母。姮娥姨母對他最是疼愛,沉香當然也最喜歡她,從未見過母親的他不禁天然地將姮娥姨母想象成了母親。於是他小心眼裡偷偷覺得遺憾,姮娥姨母總是入夜才坐着馬車來,天一亮又匆匆忙忙走了。還有一位神秘女人來的次數比較少,但沉香一點兒也不盼望她來,他十分懼怕這個蒙着臉從來看不清面目的人,她看他的眼光是嚴厲的甚至懷疑的。爹爹倒是盼望她來,因爲她每次來,都會帶給他們珠寶錢財,她一走,生意跟着滾滾而來。神秘女人是他們家的財神婆,有幾個臭錢就兇巴巴的,沉香的印象就是如此了。
自從楊戩將妹妹壓在山底,平息了這場危機,司法天神的威望變得更高了,神仙們提到二郎神的名字都心驚膽戰,法治肅然,誰也不敢越雷池半步。這些年裡,洪荒之眼見楊蓮風波之後,楊戩反倒因禍得福,鞏固了勢力,坐穩司法天神之位,愈加氣憤,但華山鰲魚峰有重兵把守,楊蓮被困在山底,他連風吹草動都沒法有,除非他把山給掀翻了。洪荒之眼一時沒找到新的突破口,便蟄伏于山底不出。楊戩一方面不敢掉以輕心,一方面又沒有辦法誘使他出來,事情再次陷入了僵局。
十二年來,楊戩已經習慣了將自己對姮娥的感情徹底包裹起來,對月相思慢慢成了一個人的冥想,這種冥想又成了隱忍的修煉,使他在面對姮娥的時候亦能寧靜無波。他們真的成了同僚,有時姮娥會帶給他沉香的消息和成長中的小故事,有時他們會爲天界的公事討論,一切彷彿都是那麼自然。
紅綃協助楊戩把司法府衙打理得井井有條,天庭都知道她深得楊戩信任喜愛,是真正的實權派,誰也不敢再把她當普通女官看,巴結她的人不在少數。仙官們有什麼事情上報真君神殿,如果紅綃先說了一,楊戩是不會改口說二的。他對她的寵溺與放縱不僅所有人看在眼裡暗暗咂舌,連紅綃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你對我這麼好,我怕……影響你的名譽啊。”紅綃忐忑地對他說時,楊戩安慰她道:“沒關係。你不是要報仇嗎?我這麼做,是給你創造機會啊,你找到仇家了嗎?”紅綃默默點點頭。楊戩面色一緊:“你準備何時行動?”紅綃長久地望着天邊出神,輕聲問:“你希望呢?”
楊戩不禁悵然無語,他深深理解仇恨落在肩頭的沉重壓力,但行動就意味她去同歸於盡卻是他萬萬不情願的,猶豫了半天,他試着開口:“我沒有資格勸你放棄仇恨,那樣太自私了。我曾經也和你一樣,生活的全部意義就是復仇,但是,當我砍殺九大金烏後,我才明白,新的殺戮並不能消除舊的傷痛,反而讓內心陷入更深的痛苦。”紅綃安靜地認真地聽着,眼中有一絲困惑:“可是,還有什麼會比仇恨更有力量、更值得拼呢?”
楊戩握住了她的手,堅定地說:“有,愛比仇恨更有力量,更值得我們去追尋。當我們深陷入絕望中時,把愛分給更多的人,去幫助更多的人,比把恨集中到一個人身上,更能讓我們獲得心靈的醫治。我用兩千年,終於悟出這個道理。”
紅綃凝望着他,若有所思:“我知道,這就是我們的不同。同樣是去犧牲自己,你是爲愛,我是爲恨。其實我也有不捨,我死的時候,一定會懷念現在,因爲現在的生活,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值得留戀的。”她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調皮地笑了:“愛比恨美好太多,我應該死得更有價值,所以……我暫時不會行動,我等你的計劃。”
“你在說什麼?”楊戩沒聽懂,但是她調皮的樣子卻讓他內心的憂傷彌散開來,美麗的迷迭香,不應該匆匆凋謝,“小紅,我不敢要求你爲我活下來,但無論如何,我不願失去你。”
“真的嗎?因爲我是真君神殿最優秀的勞動力?”她眨眨眼睛,玩世不恭的模樣。
“不,是朋友。”楊戩輕聲道。紅綃微微動容,藍色的雙瞳變得溫柔,終是嫣然一笑,燦若春花:“好,爲了朋友兩個字,我保證對生命精打細算。”
楊戩再也嚴肅不起來了,只好笑道:“我還是先把債還了吧。你要我幫你的事,一天不完成我一天不安心啊。”
紅綃想了想:“我說出來,怕你不肯……”
“承諾的事,就算赴湯蹈火也要做到,怎麼會不肯?”
“哦?話不要說太滿,”紅綃勾起嘴角,冷不丁道:“愛上我,你肯麼?”
楊戩被狠噎了一下,變色道:“你是在開玩笑嗎?”
紅綃哈哈大笑:“我當然是在開玩笑的。其實嘛,這件事一點也不難,當初你傳我一招‘絕處逢生’交換迷迭香,現在我要你再教我一招變化之術。”
“你要變什麼?”
紅綃望着他的眼睛,幽幽道:“把我的劍,變成鬢邊的一朵珠花。”
楊戩怔了怔,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她面對的敵人一定非常強大,她必死之心依然堅決。他還是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好,我答應。”
紅綃很聰明,一點就通,沒有多久,她的劍再也不用壓在枕下,黑髮上多了一朵火紅嬌美的珠花,每次一側顏,楊戩都能感覺到那晶瑩的紅光中屬於殺器的與生俱來的寒意。
春暖花開的一天,沉香領着小夥伴們上樹掏了幾個鳥蛋,甚不過癮。秋生道:“沉香哥,我們要是能捉到白肩鷹才牛呢!”水娃道:“白肩鷹在深山裡,很難找啊。”沉香被勾起好勝心:“怕什麼,難找纔有趣嘛,走,我們去山裡!”水娃有點害怕:“山裡會不會有老虎吃人啊,大人不讓去的。”沉香笑道:“大白天哪來的老虎,走啦!”
就這樣,幾個小夥伴鑽進了華山。運氣不錯,他們真的發現了一隻白肩鷹,沉香射了一箭,可是沒有射中那隻鷹,它驚慌之下,撲棱棱逃走。他們一路追過去,發現白肩鷹向着一處山峰飛去,就在這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白肩鷹好像在空氣中撞到了什麼似的,嚎叫一聲,一個倒栽蔥就墜了下去。
沉香喜道:“快看,它掉下去了,我們去撿!”拔腿就往山峰下跑。秋生望望那座山,忽然有點害怕:“沉香哥,你看那座山形似鰲魚,會不會就是我爹說的鰲魚峰啊?”
“鰲魚峰怎麼了?”沉香一愣。秋生道:“我爹說,華山裡的鰲魚峰下,關押着仙女三聖母。她因爲跟凡人生了孩子,所以受到天規的懲罰。那地方不能去,有天兵天將守着的。”
沉香手搭涼棚眺望一番,半個人影也看不見,他舍不下那隻白肩鷹。“都是瞎傳的,我怎麼看不見有人?你們不敢去,我去。”在夥伴們驚疑的目送下,他穿過草叢,跑向山峰。
白肩鷹就掉在不遠處的石頭後面,翅膀還在扇動,看來只是受了傷,沉香躡手躡腳地靠過去,然後躍起猛撲……突然,一道寒光閃過,不知從何處竟出現一位盔甲武士,一槍扎穿了白肩鷹,挑在槍尖。沉香撲了個狗啃泥,驚叫爬起,突見草叢之中,已瞬間冒出十幾個武士,將他圍住。
武士大喝一聲,長槍不由分說朝他刺來,沉香嚇壞了,連連搖手:“喂,你們是神仙嗎?神仙不能亂殺人!”武士纔不理會他:“司法天神有令,敢闖禁區者,格殺勿論!”
“我只是來撿只鷹,又沒做壞事,你們就要殺我,司法天神講不講道理?”沉香年紀雖小,口舌卻利。誰知這些天兵沒人聽他辯解,兵器依舊招呼過來,沉香一看不妙,拔腿逃跑。這是沉香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感知死亡就在眼前,求生的本能令他發足狂奔,他只知道使出渾身的氣力,竟不知道自己跑得有多快。
追趕的天兵訝異了,這個小孩哪裡是在跑,簡直在飛啊,他是凡人嗎?“快!快抓住他,他有法力!”沉香隱約聽到法力二字,卻不明白其中含義,只是慶幸那些人還沒追到他,就在這時,他忽然發現前面沒有路了,他跑到了一處斷崖之上,其下是深不見底的峽谷。完了!要死了!沉香眼看着追兵漸漸逼近,他畢竟是小孩子,驚慌之下亂了方寸,驀地腳下一滑,慘叫一聲跌下斷崖……
沉香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處在幽暗的山谷,舉目一望,黑黢黢的山峰幾乎遮蔽了頭頂的天空。自己摔下來了,沒有摔死?神仙武士也不見了?“你醒了,你是何來歷?”耳畔陡然傳來威嚴的聲音,沉香慌忙四顧,卻看不見人影。
“我……我是住在北坡劉家村的劉沉香。”他只好對着空蕩蕩的山谷回答,“你是誰?”
“劉-沉-香-”聲音疑惑地重複着他的名字,“你爲什麼會有法力?”
“什麼叫法力?”沉香很茫然,似乎剛纔追趕他的人也說過同樣的話哎。
聲音呵呵笑起來:“法力就是隻有神仙妖魔才具有的超自然的力量,剛纔追你的是天兵,你居然跑得比他們還快,可見你不是凡人。”
“啊,我跑得比天兵還快?”沉香撓撓頭,“可是,我就是劉家村的凡人啊。”他忽然叫道,“那我光聽見你說話的聲音卻看不見你的人,你也一定有法力嘍?”
“小子,挺聰明。不錯,我是上古神仙。你父母是誰?”
“我爹是劉家村賣燈籠的劉彥昌,我娘生下我的時候就去世了。”
“唔……”聲音沉吟了一下,笑道:“好啦,你大難不死,我送你上去。”言畢,沉香頓覺腳下一陣風起,他被託着逆風而上,只看見山峰在嗖嗖下移,好奇妙的感受啊!沉香興奮地大叫起來:“神仙,你好厲害!你教我這本事好不好?”
“哈哈哈”大笑的聲音從谷底傳來,“明天午時,你到迎客松下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