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雲識天氣,這話不錯,六月的日頭很毒,田野裡的村夫仰起頭來,只見今兒的雲很高,稀疏地散佈在湛藍的天空中,像一團一團揉亂的絲麻,又像一堆一堆疊起的麥垛,雲朵四周映襯出太陽金色的光芒。這樣的雲,無疑印證着一個晴朗的熱辣辣的好天,村夫們不由歡喜。夏國剛剛開始學種麥子,南邊來的人說麥到熟六十天,可這裡是北方,麥子偏偏熟的晚,所以直到六月過了大半,纔到了收麥子的大忙季,這時候可千萬不能下雨。
凡人的歡喜就是這樣簡簡單單,因爲他們的生命,原本就來去匆匆,對大多數人來說,吃飽肚子別生病,就已經心滿意足。例外是屬於少數人的,就像“仙”這個字後面總會跟個“緣”字,只有可遇不可求的機緣,凡人才能跨越另一重世界。眼下這羣看雲的村夫中,這類人一個也沒有,所以他們的目力,也就能抵達這些雲朵而已,他們無法看見雲外高處,正站着一隻奇特的大鳥。
這隻鳥身高足有六尺餘,頭部似金雞,下頜似飛燕,柔而細長的脖頸卻像蛇,隆起的背和飛叉的尾部覆蓋着五彩花紋,像孔雀般長長的翎毛飛散在日光下,閃動着幽碧的光澤。它在一朵雲上佇立不動,似乎在等待什麼。
不一會兒,另一朵雲冉冉飛來,停在大鳥身旁。雲上有個女子高挑的背影,她梳着繁複又精緻的髮髻,環繞着髮髻的珠花看起來簡約而低調,但若此刻將凡間最奢華的珍寶捧來與之相較,你必會發現那些奢華竟如糞土。她穿着如雲一般柔軟、如晚霞般瑰麗的暗金色長裙,這樣的質地,凡間女人們就是趴在織機上一輩子也休想織出一縷來。
女子對大鳥頷首微笑:“青鸞,你總是很準時的。我們該去崑崙山了,今天是二郎十七歲的生日。”
青鸞張開尖尖的喙,鳴如簫笙,音如鐘鼓,女子輕盈地躍上了它的背。此時青鸞卻回過頭來,換了唧唧低語,像是和女子說了什麼悄悄話。女子會意,摸摸它的羽毛,讚許道:“你提醒的是,我差點忘了。”說完,只見她捻個口訣,一陣白煙過後,青鸞背上已換了一個身着明黃錦繡道袍的女子,連發髻也變成了高高盤在頭頂的式樣。這時你可以看清她的臉敦和而富態,是個端正慈祥的美婦人,雖然細看時,她眼神的間或一瞥,仍然透出不一樣的氣勢。
青鸞展開巨翼,在藍天翱翔。九曲黃河咆哮着一閃而過,茂密的森林、廣闊的原野、星羅棋佈的湖泊像被捲起的畫圖,成片成片地向身後退去,至於那些手握刀槍棍棒正在其中狩獵或械鬥的部落的人們,根本就成了畫圖中肉眼都看不清的小黑點兒。
崑崙山南麓。夏天是山中美妙的季節,綠樹參天,如蓊鬱的華蓋,泉水潺潺,流淌出清涼的音符。幽谷中,一隻黑色的大狗正趴在溪邊的石頭上,伸出前腿撩起水花玩耍,長舌頭攤開在嘴巴外面,不時去卷濺起的飛沫,悠哉地砸吧着。
忽然,眼前一暗,緊接着“譁”地一聲,水裡衝出一個大浪,不偏不倚對着黑狗兜頭澆下,把它淋成了落湯狗,黑狗嗷嗚大叫,就地一滾,變成了一個緊身黑衣蓬鬆短髮的男子。“哈哈哈——”隨着尖利的笑聲,男子的眼前多了一個人,那張臉離他只有半寸,腦袋東歪西歪認真地打量着溼漉漉氣哼哼的對面那張臉。
“哮天,洗個澡很舒服吧!”笑聲變成了同樣尖利的說話聲,說話的這個人——哦,其實也不太像人,有着瘦削的身材,纖細的腰肢,兩隻滾圓的大眼睛,眉毛長得都快自個兒打結了,鼻子卻尖如鳥喙,突出在臉部外面十分顯眼,嘴巴小巧而嫵媚,皮膚細膩又白皙,綜合以上特徵,你簡直說不出他更像男人還是更像女人,就連他的服裝,也是雌雄難辨,明明上身是男人的左衽袍子,腰線以下,卻又成了寬幅裙子。
“颯朵,你再敢搗亂,我……我告我主人去!”被稱作哮天的大黑狗,現在是黑衣男子,抹了一把滿臉的水珠,齜出了尖牙。
名叫颯朵的這個人卻沒有退後,還是湊到他臉前眼珠子骨碌碌亂轉,“是要讓小戩兒來評理嗎?”哮天絕望地捂住臉,哼道:“我說你們鳥,爲什麼喜歡這麼近地盯着人?”
颯朵迅速地退到了一棵樹枝上,抱起了雙臂:“有道理,你的毛孔太粗了,不像小戩兒,怎麼看都好看。”
“喂,小戩兒小戩兒,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不要把我主人叫那麼肉麻好不好?”哮天不滿地抗議。
“他是小嘛,我都五百歲了,他才十七歲。”颯朵撅起了小嘴巴,歪着頭想了想,“那麼……我也可以叫他戩哥哥。”
“啊呸,他是我主人,你憑什麼叫他哥哥?”哮天更加不滿了。颯朵笑道:“跟你這隻狗真是扯不清楚,我告訴你,喏,人類呢,像你主人已經十七歲,就算成年了,可是颯朵在雀妖家族裡,五百歲還是小孩子呢。”
哮天的大嘴巴從來說不過颯朵的小嘴巴,於是他甩甩水珠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我想睡午覺。”這下颯朵卻着急了:“不要啊,哮天,陪我玩嘛!”
“有什麼好玩。”哮天耷拉着腦袋。颯朵霍地一轉身,變成了一隻雄鷹。“我們去抓野兔玩,好不好?”哮天搖搖頭:“大中午的,懶得跑。”颯朵又一轉身,變成了一隻孔雀,抖開了華麗的尾巴。“嘿,那我們去竹林,我讓所有孔雀開屏給你看。”
哮天搖搖頭:“你能變狗嗎?我想有隻狗陪我玩。”颯朵惱怒地跺腳:“我是雀妖,我只能變鳥。哼,等小戩兒學會了七十二變,讓他變只狗陪你玩。”
咦,這話讓哮天似乎想起了什麼,他皺起了眉頭:“颯朵,你說我主人那麼聰明又用功,玉鼎真人無邊無盡的書都難不倒他,爲什麼你想變多久就變多久,而我主人明明摸透了所有的門道,他卻不能隨心所欲地變,這是怎麼回事呢?”
颯朵奇怪地問:“怎麼叫不能隨心所欲?”哮天道:“我見過他練習七十二變,變是能變,可只能保持一小會,颯朵,你是怎麼做到的?”
“我……”颯朵想了想,“我什麼也沒做呀,只是心裡想了變化的口訣,口訣不撤銷,就自然而然保持着變化。也許人類和我們雀妖是不同的吧,我也不明白了。”
哮天又問:“那你真的想變什麼鳥就變什麼鳥?”
“當然。”颯朵肯定地點點頭。
“黃鸝——”眼前出現了一隻臉側有寬黑紋羽色鮮黃的鳥。
“布穀——”眼前出現了一隻嘴巴黑褐色羽毛上佈滿白色斑點的杜鵑。
……
“鳳凰——”眼前什麼也沒出現。
“鳳凰……”颯朵被打擊了,顯出人形,“哮天,你盡會擠兌人,我們雀妖,能變成這世上所有的鳥兒,就是不能變鳳凰。”
“唉,這樣啊。”哮天故意同情地嘆了口氣,“鳳凰是百鳥之王,你當然變不來了。”
颯朵不服氣地咕噥:“鳳凰那麼驕傲,註定只能獨來獨往,有什麼了不起。而我颯朵可以召喚百鳥,我纔是真正的鳥王呢。”
正說着,忽然哮天手搭涼棚,眯起眼睛看向天際叫起來:“你看你看,那裡有一隻鳳凰!”
颯朵呼地衝上了半空,萬里晴天,正有一隻五彩的尾羽青碧色的鳳凰展翅飛過。颯朵呼地又俯衝下來,激動地對哮天歡呼:“我認出來了,是西華夫人的坐騎青鸞!快,快去告訴小戩兒!”
一片青瓦朱檐的畫堂,依山勢而建,按院落劃分,足有三進。這裡是崑崙最深處的腹地,除了在闡教修煉的弟子,如此深山密林,再不可能找到凡人的蹤跡。誠然,那些凡人若能到達這裡,看見這樣的建築,他們關於仙的傳說肯定會更豐富了,因爲,在凡人的認識裡,房子是土坯和茅草構成的,即使是國王,木造的宮殿已是極致了,至於陶瓦,那是剛剛發明的奢侈品。
闡教的祖師元始天尊有十二位親傳弟子,其中大弟子是玉鼎真人。這片畫堂就是玉鼎真人在崑崙的居所,他是十二弟子中唯一蓋這麼大房子的。其他弟子喜歡找個僻靜的山洞 修煉,出師以後,漸漸都到崑崙外尋了其他仙山,而玉鼎真人則不同,因爲他實在有太多太多的書了,他可不忍心把這麼多的藏書放在潮溼陰暗的山洞裡,更不想把這些書搬來搬去,所以,玉鼎在崑崙的居所隨着他藏書不斷增加而越蓋越大了,也自然演變成了師弟們回崑崙的聚會之處。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玉鼎真人需要超級巨大超級完備的廚房。
現在,玉鼎真人就在他比臥室還大的廚房裡忙碌着。道袍被他脫去了,玉鼎只穿着犢鼻褲,袖子高高挽起,平日裡白眉青須仙風道骨的模樣已經變成了揮汗如雨滿口生津的饕餮樣,握慣斬仙劍的手此刻卻握着一把菜刀,對着一案臺的山珍又砍又削。不能不說他的手藝真的很純熟,你看那猴頭菇的碎塊兒個個一般大小,如果他還能邊切邊吹個口哨啥的,簡直就是凡間標準的廚子了。
玉鼎沒吹口哨,他叮叮噹噹忙一陣,就停下來側耳聽聽外面的動靜,沒動靜,他又噼噼啪啪忙一陣,又停下來聽動靜,還是沒動靜,這下玉鼎焦躁起來,扔了菜刀,衝出廚房。
最裡面院落的東廂房,沒有隔牆,是一間貫通的大書齋,四面堆滿了竹簡、龜甲、石刻書籍,中央面窗的位置,放着一張寬大的檀木案桌,有個少年正坐在桌前專心地讀書。他穿着一領白色絲袍,柔軟又細密的質地散發出天然的貴氣,他的頭髮微微帶點栗色,彷彿被陽光薰染過,看似隨意地披散在肩頭,卻絲毫不亂。
聽見玉鼎衝進來的聲音,少年擡起頭,唔,第一次見到他的人一定會情不自禁嘆息的,千千萬萬的人,怎麼唯獨他得了造物主的厚愛,竟生得這樣俊秀的五官!若說那一對濃黑的劍眉已羨煞多少男兒,偏偏濃眉下還有雙燦若星辰、深若幽潭的黑白分明的眼睛,若說那秀挺剛直的鼻樑已經令人嫉妒了,偏偏鼻下的雙脣如菱無可挑剔,飽滿又潤澤,唉,老天就是不公平的,怎麼男兒家的好相貌都讓他佔全了呢?看見玉鼎只穿着犢鼻褲,少年不由失笑,隨即很有禮貌地站起身,施了一禮:“師父找徒兒有事?”
玉鼎一把合上面前的簡牘:“楊戩,你不聽話麼?今天過生日,不準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