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蓮帶着三聖母的封號回到崑崙，在山南依樣建了座聖母宮，這裡居民甚少，只有玉鼎和熟悉的闡教朋友過來串門，她樂得清靜悠閒。日上三竿起，推窗攬秀色，這樣波瀾不驚的日子，卻在兩個月後出現了異兆。
首先是一向準時的經期沒有如約而至，開始她以爲是從華山到崑崙換了地方的原因，但時間越拖越久，她不免心慌。再就是莫名地開始厭食，尤其是早晨起牀什麼胃口都沒有。她心裡有了不好的預感，會不會跟那一夜有關係？忐忑了幾天後，她獨自一人悄悄來到山下的野牛鎮，走進了一家診所。
看診的結果如同晴空霹靂，她懷孕了！渾身發抖、心慌意亂地從診所出來，她呆坐在樹林裡，不知道該何去何從。“胎心強勁，孩子看來很健康啊。”大夫一邊替她搭脈一邊恭喜她。孩子？孩子？這個陌生的字眼就這麼突然闖進了她的生活！她終於還是走上了母親的老路！她撫摸着自己的小腹，心裡產生了異樣的情愫，好奇妙啊，竟然她的身體裡有了另外一個小小的生命體！她腦海裡想象出嬰兒的畫面，發抖的身體漸漸平靜下來。下一步該怎麼辦？不能留在崑崙了，日益隆起的肚子瞞不過任何人，可是去哪兒呢？天下之大，哪裡能讓她神不知鬼不覺把孩子生下來？
自從主動與楊戩斷絕，姮娥的生活恢復了兩點一線，除了早晨上朝，她在廣寒宮足不出戶。早朝是她一天最珍貴的時刻，因爲只有這個時候她能看見楊戩，每天看到他平安出現，她就覺得這一天多麼美好。可是她幾乎不敢跟楊戩說話，她害怕自己把持不住，她能感覺到他同時在艱難地迴避她，他們都在努力地保持着隔閡。
這樣的日子裡，她會常常去看玉樹林，重數枝椏上的刻痕能帶給她堅持的勇氣。可是今天，她在林中踱步時，卻忽然聽到一個極細的聲音：“姐姐——”她一怔，是誰在喊？轉頭四顧，只見一人裹着玉色連帽披風，幾乎和玉樹融爲一體，那人推開風帽，纔看出竟是楊蓮！“你怎麼站在這兒？”姮娥訝異非常。“姐姐借一步說話！”楊蓮神色驚慌。
廣寒宮閣樓中，楊蓮結結巴巴又羞又急講述了自己的孕事。姮娥嚇得花容失色，差點連心都停跳了。“那個男人是誰？”
“他……是個凡間的書生。”楊蓮支吾道。“你糊塗！”姮娥急得幾欲暈倒，“你真是不要命了，織女的事就在眼前，你居然還敢跟凡人……他有什麼本事保護你和孩子？”
“姐姐你不要罵我了。”楊蓮淚流滿面，“都怪我心存僥倖，誰料到一夜就會懷上。事到如今，大錯已鑄成，只求姐姐幫我拿個主意。”
“你二哥知道麼？”姮娥突然一個激靈。
楊蓮搖搖頭：“織女的孩子都被他殺了，我哪敢告訴他。”
“對對，千萬不能告訴他。”姮娥抓住她的胳膊，“你可別給你哥再添亂了。”
“再添亂？”楊蓮一愣，“二哥怎麼了？他出了什麼亂子？”
“啊……沒有。”姮娥發現失言，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你二哥是司法天神，親妹妹犯天規你讓他如何是好。”
“姐姐，織女畢竟是外人，而我是他親妹妹，你說……二哥會不會幫我？”楊蓮小心翼翼地問。姮娥斷然道：“三娘，你死了這條心！不被人知道，你二哥或許還能放你一馬，若是被人知道，他恐怕連司法天神都做不成了，你忍心這麼拖累他？”
楊蓮語塞，急的直哭：“那姐姐說怎麼辦？”
姮娥盯着她的肚子，神情沮喪：“十月懷胎，你在聖母宮瞞得過誰！”
“姐姐，我如今不用去華山了，娘娘懿旨調我到崑崙地界，我只需瞞過玉鼎伯伯和颯朵他們就好了。”楊蓮忙道。姮娥聞言吃了一驚，娘娘什麼時候有過這樣的懿旨？自己怎麼不知道？默默一轉念，定是楊戩的意思了？他急着將妹妹支到崑崙，想必是爲下一步行動做準備，這個節骨眼上，更不能橫生枝節。
“三娘，你……很愛那個書生嗎？”姮娥問。
“也許吧，我……我也不知道。”楊蓮有些茫然，畢竟只有一夜的接觸，並沒有更深的瞭解。
“既如此，這個孩子……你確定要生下來？”姮娥硬起心腸試探她。
“姐姐，你說什麼？”楊蓮驚退一步，反射性地捂住自己的小腹，恐懼地看着她，顫聲道：“你……你不是讓我學晶晶吧？”
姮娥不做聲。“不——”楊蓮尖叫一聲，神經質地逃向牆角，“姐姐我不，我絕不！我能感覺到他，他是我的骨肉，我寧可死也不會拋棄我的孩子！”
姮娥嘆息一聲，向她走過去，楊蓮用母獸一般戒備的眼神瞪着她。姮娥將她摟進懷裡，淚水情不自禁溢滿眼眶，自己這一輩子，恐怕再也沒有機會做母親了！“三娘，別怕，姐姐不會逼你的。”她柔聲撫慰着閨中姊妹，“只是，你想怎樣瞞過崑崙的人？”
“我想來想去，唯有回慈寧宮，這樣玉鼎伯伯不會疑心。慈寧宮除了爺爺別無他人，爺爺眼睛看不見，他不會發現我懷孕。”楊蓮一口氣說出她盤算許久的念頭。
“不妥！”姮娥搖搖頭，“崑崙北麓冰天雪地寸草不生，那麼惡劣的環境對胎兒的生長髮育不利，再說也沒人照顧你，怎能放心。”
“那……我還能去哪兒？”楊蓮愁苦不堪，“仙凡有別，任何地方，時間長了都難逃土地神的注意。”
“三娘，你躲在我這裡。”姮娥咬咬牙，“最危險的地方也最安全，這個閣樓除了我們姊妹，連玉兔也沒進來過，你二哥更不知道。這裡有月魄靈石滋養，溫潤平和，十分適合你安胎。你且在這裡住着，一日三餐，自有姐姐照應。”
“姐姐……”楊蓮身子一軟，倒在姮娥懷裡，一路緊繃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不由得哭出了聲，“多謝姐姐收留我！”
紅綃享受生活的行動是不折不扣的。每天楊戩上朝，她就一頭貓進御廚，那裡有的是各種食材，外加名廚指點，比她在神殿“孤軍奮戰”效率高多了，她以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標準，搗鼓出天天絕不同樣的三餐。就算楊戩這樣從小會做飯菜的人，也對她的想象力與創造力自嘆弗如。
不過，每天她擺出令他眼花繚亂的盛宴之時，總要加一句開場白：“做這些東西是犒勞我自己的，大人順便幫忙吃一點，千萬不要自作多情以爲我專門爲你辛苦的哦。”第一次她這麼說，楊戩沒做聲，默默地拿起筷子吃飯。下頓飯還這麼說，楊戩依然聽着，默默地和她一起消滅美食。等到她說了十幾遍後的某天，楊戩終於拿不動筷子了：“你能不能別說了？我知道你不是爲我做的，我知道我只是沾你的光，我知道我只是幫忙的，但你需要這麼一遍遍重複麼？我完全不會自作多情，但不表示我就不會倒胃口。”
“啊……”紅綃吐吐舌頭，“那以後我不說了，大家心照不宣，只管吃！”是的，從下頓飯開始，她的開場白沒了那句話，結果變成了——“你知道我要說什麼，因此我不用說出口。小紅今天剛學會了做凍奶皮，快嚐嚐，如今這是長安城皇室最流行的甜點……”楊戩近乎悲壯地拿起勺子，只覺得每一口美味的奶酪進嘴，都欠下了她的鉅債。
這天，紅綃在御膳房裡卻看見了另一個人——姮娥。自從楊蓮在廣寒宮閣樓藏身養胎，姮娥就開始琢磨她的母子營養計劃。她不能在廣寒宮生火，多於一個人的食物躲不過小兔子的眼睛。想來想去，御膳房是最好的避人耳目的地方，不僅營養食材取之不盡，而且偌大的廚房，每天龐大的食物流，沒有人會注意她在那裡煮什麼、煮了多少。
“仙子，自己開小竈呢？好香啊！”紅綃從另一間竈走了過來，把姮娥嚇了一跳，她沒有注意到她也在御膳房。紅綃隨手揭開竈上的蓋子，只見加了紅棗的熱騰騰的雞湯正在砂鍋裡沸騰着。姮娥忙忙地趕緊搶過蓋子蓋好：“還沒煨爛呢，紅綃仙子也在啊。”“我在做蒸糕呀。”紅綃笑嘻嘻地不由分說拉住她，“快來幫我參謀參謀。”
看見案板上五色各異的粉團，姮娥吃了一驚：“你弄了這麼多口味？”紅綃嘆口氣：“婢子難做啊，誰叫我家真君大人食不甘味呢。”
“他……怎麼了？”姮娥只好訕訕地問。紅綃又重重地嘆口氣：“別看他人前風光，誰知人後的寂寥與苦楚。”姮娥不由警覺，聽起來她話中有話，她笑道：“真君大人權傾三界，還有甚愁悶，只怕是爲賦新詞強說愁吧。”紅綃四下看看，悄悄道：“姐姐是天界老人，我告訴你實情，你可莫要告訴別人！”
“什麼實情？”姮娥心下一驚，難道紅綃會透露出楊戩的圖謀？紅綃附耳低聲道：“他被一個無情無義的女人拋棄了。”
“你……此等犯天規的話，豈可亂說！”姮娥變了臉色。紅綃輕笑道：“我只跟姐姐說，哪有亂說。姐姐不信也罷，反正呀，我替我家大人抱屈，以他的人品地位，何等高貴，可惜白付出一片真心，被個薄情人踩在腳下。”姮娥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扭過頭去冷冷道：“主子的事不用你瞎操心。”
“嗯嗯……姐姐教訓的是。”紅綃卻也不惱，“啊，看到姐姐我想起來了，這些蒸糕的口味雖多，獨缺桂花餡的，姐姐肯給我些麼？”姮娥走到櫥櫃格子裡拿出一個小罐：“給你，我在這裡有貯藏。”
“嘻嘻，我不會調桂花餡，姐姐幫人幫到底。”紅綃指指粉團。姮娥攪動着桂花蜜，甜美的滋味卻令她心酸又心疼，她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將滿腹的柔情揉進蒸糕裡。
“我煲的湯好了，我去看看。”姮娥擦掉手上的麪粉，轉身離開。只聽背後紅綃冷冰冰的聲音：“這個笨女人，等着後悔吧！她不要，休怪別人搶了去。”姮娥狠狠心不回頭，只當沒有聽見。
晚餐時，楊戩照例面對紅綃的改良開場白和豐盛的食物。她揀了一塊蒸糕送到他嘴邊：“先吃這個，保證你齒頰留香，心潮澎湃。”楊戩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吃了一口，熟悉的味道讓他明白過來，這是姮娥的手藝啊！“誰讓你招惹姮娥了？”他沉下臉，生氣地看着她。“真是好心沒好報，吃在嘴裡還罵我。”她嘟噥着撅起小嘴，“我還準備明兒請教她燉雞湯的秘方呢。”
“胡說八道，愛喝雞湯的是你，姮娥從來不喝雞湯，她嫌膩。”楊戩白了她一眼。紅綃心裡一愣，什麼？
“楊戩，去求她回心轉意吧，別對自己那麼殘忍，你明明愛她。”紅綃懇切地看着他。楊戩把桂花糕推到一邊，厲聲道：“小紅，我最後說一次，不許再去招惹姮娥！”
“你們……兩個全都無情無義！”紅綃委屈得扔了筷子。
“你沒愛過，當然不懂……”楊戩長嘆一聲起身離席。他沒有看見燭光下紅綃受傷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