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墨居是延州歷史最悠久也最有名氣的書畫廊,數百年來,老闆陳氏祖上最最得意的一件事莫過於神仙趙昱、章淑夫婦重回延州。說起來,趙昱夫婦的神廟在這裡已經建了快三千年,趙昱退水救延州的故事也一併傳誦了三千年。延州就方圓幾百裡地盤,四周皆是無法逾越無法探知的屏障,對此延州人早就認命了,他們像被世界遺忘的角落,獨自倔強地繁衍生息,把日子過得有聲有色。人少、地小、沒有戰爭,人與人的關係簡單而純粹,歷史雖然彷彿停止在某一時刻,但人們享受生活的幸福感卻絲毫不會被減弱。
也正因爲人少、地小,當趙昱夫婦再次橫空出現在延州時,延州人以最大的熱情來看熱鬧。不過,人們很快發現,這對俊男美女,除了長相與神廟中的塑像一般無二,其他方面,則與傳說有不小的距離。傳說中趙昱英姿勃發,斬惡蛟法力無邊,但現在的趙昱,分明只是個文弱書生,從未見他表現出任何法力,並且有嚴重的腿疾,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過他雖文弱,卻有一枝神來妙筆,畫什麼都栩栩如生,丹青絕技無人能及。最難得的是,趙昱公子完全不像傳說中那麼傲氣,十分平易近人,對翰墨居有求必應,翰墨居也因此長盛不衰。傳說中章淑夫人容顏俏麗、高貴活潑,但眼前的夫人,總是素色衣衫,安靜、優雅,像一汪湖水,淡泊中蓄着霧一樣的憂愁。
坊間就算有各種猜測,有一點大家確認無誤,他們絕對是神仙啊,因爲無論歲月如何更替,他們容顏不改。
傍晚時分,章淑夫人出現在翰墨居。她給陳老闆帶來了趙昱公子的畫,對於翰墨居的邀約,趙昱從不拖延日期。但章淑夫人送畫則從不要多於生活所需的銀兩作爲報酬,只要班吉草。這種草在延州產量很低,據說能治療腿疾,大家心知肚明,章淑夫人要這種草藥,定是想治好趙昱公子,不過好事多磨,神仙的體質大概和凡人不同,班吉草對趙昱公子似乎沒什麼效果,但章淑夫人很有耐心。
“夫人,您要的班吉草。”陳老闆祖孫幾代都和章淑夫人重複過這樣的對話,“公子可好些?”
“病去如抽絲,也急不得,會好起來的。”夫人笑笑。
章淑出了翰墨居的門,未走多遠,忽見一婦人懷抱幼子,坐在街邊哀哀哭泣。“孩子怎麼了?”她不由上前關切地問。婦人擡頭見了她,又驚又喜,撲通跪倒在地:“夫人大慈大悲,可有辦法救救我的兒?”說着忍不住又嚎哭,“剛纔去看大夫,大夫說是急驚風,不肯收了。”
章淑察看病兒,沉吟道:“這孩子壽數未盡,若是別的病,我卻無法,這個急症,試試我的寶物也罷。”她從懷裡取出一塊墨玉般的石頭,放到孩子心口。奇蹟發生了,這塊石頭似乎通靈,病兒很快被安撫,緊咬的牙關鬆開,轉危爲安。婦人激動得連聲道謝:“夫人大恩,我母子必定年年到神廟還願。”婦人抱孩子離去,章淑望着手中的寶石輕輕嘆了口氣:“月魄,真是奇怪,爲什麼我這次進入羊皮卷,就回不去了呢?”
華山最後的激戰已經過去了久遠的時光,姮娥自從帶着楊戩進入羊皮卷,她根本沒想到,闊別幾千年後,羊皮卷的入口已和當年不同,他們就這樣突然曝露在鬧市之中,而更令她沒想到的是,趙昱章淑在延州的美名家喻戶曉、經久不衰。神廟中的一對璧人再現,延州全城沸騰。楊戩雖然元神復歸,但受損嚴重,他醒來後,竟然什麼都記不得了,連自己是誰都不清楚。周圍的人都叫他趙昱,他就默認了自己是趙昱,只是對人們所言趙昱的故事感到茫然。對於延州人稱呼“章淑夫人”,他很鄭重地問她:“你是我的妻子?”姮娥略略猶豫,肯定地點了點頭。從此,他再也沒有問過同樣的問題,也沒有對她妻子的身份表示過疑議。他對她十分尊重,與她相敬如賓。但越是這樣小心翼翼地相待,姮娥越是清楚他離自己有多遠。
羊皮卷中的一切不再消失,姮娥猜不透,也無人可問。成爲趙昱的楊戩安之若素,他既不知自己從何處來,也不打算往何處去。他的腿不知爲何無力行走,看遍了延州的名醫也找不到原因,姮娥只好歸咎於元神受損的株連反應。唯一讓姮娥感到安慰的是雖然進展緩慢,但他九轉玄功不是白練,他的元神在逐漸自我修復。也許,等他元神完全修復,他就能恢復記憶,她充滿期待。但她又常常反過來對自己說,就算不能恢復記憶也沒什麼不好,在延州避世而居,難道不是她最初的願望嗎?他們在這裡田園般的生活,曾是兩人夢寐以求的,還有什麼不知足呢,他已經付出太多,現在的寧靜,對他何嘗不是難得的幸福。只是……唉,只是……
姮娥想着心事,忽覺已到家門口。竹籬掩映幽篁,粉牆黛瓦青磚,暖暖的燈光映照在窗戶上,頓時讓她的心暖洋洋的。無論她何時出去,也無論她回來有多晚,他一定會亮着燈等她。
趙昱在燈下看書。他是趙昱嗎?他揉了揉眼睛,輕輕靠在椅背上,望着油燈,微微苦笑。人不知道自己是誰是一種很奇怪的體驗,被動地接受衆口一辭告訴你的過往,無從反駁,雖然聽起來是別人的故事。這裡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除了……她。他對她有着來自本能的親近感,她的味道、她的模樣、她的性格都似乎很熟悉,雖然沒有記憶,但身體卻不會說謊,他們應該認識很久了。都說她是他的妻,或許,就是這樣。他總覺得她心裡藏着很多事,但她不說,他也無從問起。有時候他們聊天,他讓她說說他的過去,她就笑着說,等你元神修復了,你就全知道了。有一件事比較奇怪,這裡的人都叫他趙昱,她通常也這麼喊他,但分明有好幾次,她無意識地脫口叫他“楊戩”,他一愣,追問她:“我究竟叫什麼名字?”她解釋得有點含糊,大致是說他們曾經生活在另一個地方,在那裡他叫楊戩。另外的地方在哪裡呢?看得出她自己也很迷茫,他也就沒有再深究。無論趙昱還是楊戩,對他來說都是沒有內容的,他又何必在意呢。
“淑兒,你回來了?”聽見她的腳步,他滾動輪椅迎過去,看見她手裡拎着班吉草。他心裡不是滋味,愧疚油然而生。她一心想治好他的腿,他又何嘗不想努力地站起來,但他就是做不到。都說她是他的妻,他卻只能令她春宵寂寞。雖然她從沒有流露出一句責怪,但他無法不責怪自己。只是,他絕不敢讓她知道,他居然對這種情形抱有一絲僥倖,沒有記憶裡的恩愛,他就與生活在一起的女子平白認了夫妻,相對他驕傲的心,畢竟有些無奈。幸好,腿疾成了天然的擋箭牌。
“對不起,路上遇到點事,回來遲了。”姮娥脫了斗篷,溫柔地對他笑笑,“讓你等急了吧,我去打水準備洗澡。”
她挽起袖子,麻利地將熱水裝滿木桶,又將班吉草泡在在其中,然後把輪椅推進了浴室,他向她道謝,一如往日拉上了簾子。姮娥站在簾外,心中泛起苦澀。他行動不便,但洗澡這件事,他寧願依靠雙臂的力量一點點移入浴桶,也不接受她入內幫助。他們在外人眼裡是夫妻,但這些外人看不到的生活細節裡,姮娥還是能感覺出來他無言的疏離。
他喜歡穿純白的睡衣,都是她一針一線縫製,他擅丹青,她漂亮的裙裳都是他手繪設計與剪裁,羨煞延州的夫妻們。她鋪好了牀,扶他躺進被子裡,熟練地幫他按摩腿部的穴位。“淑兒,不用天天這樣辛苦。”後面的心裡話他沒說出來,他對自己的腿既沒熱情也不抱希望。姮娥擋開他的手,繼續自己的按壓,一邊笑着安慰他:“我今天替你把脈,發現你的元神已經接近完好了呢,別灰心。你的腿長期不走路,按摩一下有好處。”
他順從地不再阻止,她做完了一切,吹滅了燈,落下紗帳,在他身邊躺下。他身上有股班吉草泡浴過的清新味兒,但她更喜歡找尋只屬於他自己的味道,讓她沉迷也讓她安心。她不由自主在被子裡靠他更近。他感覺到了她肌膚柔滑的觸感,像有種特別的吸引力,**的感覺傳遞周身,他好喜歡她這樣依偎着他。但內疚在暗夜裡無從躲藏,他伸出手臂擁住了她:“對不起淑兒,你跟着我受罪了……”
在他溫暖的懷中她不由一喜,隨即又是一驚,體察到了他話裡的自責,忙柔聲道:“別這麼說,能和你同起同臥,彼此眷顧,沒有任何紛擾,已經是天大的福氣,我真的很滿足了。”“淑兒……你爲何對我這麼好?”他摩挲着她的背,輕聲嘆息。她捶了他一拳:“瞧你又說傻話,我是你的妻,當然要對你好了。快睡吧,不許胡思亂想。”
他抱着她溫軟的身體,沉沉睡去。他的夢境總是一團模糊,除了那個噩夢。是的,他不止一次做同樣的噩夢。今天,它又來了,而且,從未有過的清晰。巍峨的羣峰,延州的山沒有一座可以與之比肩,峰巒間卻是一條幽深的峽谷,他向着深谷墜落,越來越黑,什麼也看不見了,他被黑暗壓迫得窒息。忽然,岩漿飛濺,烈焰熊熊,於瞬間包圍了他。他大吃一驚,拼命想逃離這無邊無際的熱浪,卻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像紙一樣薄,完全使不上勁。痛苦掙扎中,他突然看見一個紅衣女子向他伸出手來,他拉住了她,她的紅衣在火中脫落,整個人變得雪白晶瑩。“楊戩……楊戩……要好好活下去……”她輕聲呼喚着他,他感到自己冉冉上升,她卻在黑暗中沉降,在烈火中變得越來越透明……
“不——”他大吼一聲,猛地坐起。安靜的夜,溫暖的被子。她關切的聲音:“你怎麼了,是不是又做噩夢了?”
“淑兒,你告訴我,我是不是去過一座很高很高的山,那裡發生過什麼事?”他滿是冷汗的手握住她的,急切地問。
“你看到什麼了?”她沉吟。
“我覺得自己到了地底深處,很痛苦,但有一個紅衣女孩,不……不是紅衣,是白衣女孩……救了我”他拼命想回憶更多的夢境,但不知爲何,醒過來一切就再也不如夢中清晰,連那女孩容顏都模糊了。“對了,她和你一樣,她也叫我楊戩,”這次他抓住了什麼,手指收緊,激動地問:“淑兒,我一定認識她,你知道她是誰嗎?”
是這樣麼,隨着他元神的自我修補,他記憶的片段已經開始逐漸尋回?姮娥深吸一口氣,不在意地笑笑:“你呀,手臂壓在胸口了,所以做了噩夢。別瞎想,我去幫你倒杯水喝。”她作勢下牀,他訕訕地拉住她:“不麻煩了,睡吧。”
他翻過身再次沉沉睡着了。夜色悄悄流淌,姮娥撐起半個身子看他,眼淚止不住落下來:紅綃,你滿意了嗎?你終於用這樣慘烈的方式,在他心上刻下了無法磨滅的印痕!我恨你!可你是他的救命恩人,我又不能恨你,你讓我怎麼辦?你把那一夜的記憶留給我,你以爲從此了無痕跡,可你錯了,你哪裡知道,我是純陰之體,你的記憶並不能和我的融成一體,我依然分辨得出,哪些是你的,哪些是我的……
她悲從中來,在靜夜裡小聲地抽泣:“楊戩,你知道不知道,我多麼希望那個陪你在地火中煎熬的人是我!爲什麼五嶽之魂不是我呢?我寧願我死了,你永遠記着我的好……”
他並沒有真的睡着,他聽見了她壓抑的哭聲,他忽然意識到,那些場景一定不是夢,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