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戩坐在石凳上動都沒動,護體真氣外溢,這是不形於色的強烈警告,如果來的是高手,必然能感覺到。“何人到此?”他輕喝。
沒有人影。楊戩打開天眼,在黑暗裡隱約看到有光霧涌動。石桌上的酒壺自動升起,傾倒出液體,斟滿了小酒杯。聲音剛纔還在院牆,此時已到了桌前,帶了點嘲諷的口氣:“真君看上了唐王的江山嗎?”
看着詭異挪動的酒壺,楊戩冷笑:“既然認識我,爲何不敢顯出身形?”
聲音哈哈一笑:“我兩千年前就認識你,你卻不認識我,所以纔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兩千年前?”楊戩顯得茫然。那聲音道:“寒浞死在你的刀下,真君不是忘了吧?”
“你到底是誰?跟寒浞什麼關係?”楊戩面色一凜,厲聲道。“真君稍安勿躁……”聲音縈繞在楊戩耳邊,不緊不慢地說,“寒浞曾是我,我曾是寒浞。”
楊戩騰地站起身,手中墨扇剎那化作了三尖兩刃刀。“你就是寒浞體內的神秘力量?”
“哈哈,聰明如你,早該明白了,你殺死寒浞,卻不能殺死我。”聲音淡淡地,卻散發出陰寒之氣,“雖然寒浞的身體不夠完美,但也算勉強能用,是你楊戩,壞了我洪荒之眼的大事!”
“你叫洪荒之眼?”楊戩撫摸着手中的刀柄,一挑劍眉,森然道:“雖然不知道你是何來歷,但我不妨告訴你一句話,如果是來尋仇的,那就動手吧,我楊戩不曾怕了誰。”
“很傲氣呀!不錯,以你的法力,還是有些傲氣的資本的。”洪荒之眼依舊不溫不火,“和你有仇的是寒浞,他都死了幾千年了,我們爲何不向前看?”
“這麼說,你是來‘向前看’的?”楊戩哼了一聲,刀化爲扇,奚落道:“可惜你無影無形,我什麼都看不到。”
“你看不到我沒關係,我卻看得到你,一個曾經最受寵愛的闡教弟子,如今淪落到與凡間小兒爭食,惜哉!”
“你……”楊戩怒氣上衝,“你在挖苦我?”
“我陳述事實罷了,”洪荒之眼笑道:“真君在華山自編自演,謀了個右衛將軍,下一步,是想當宰相呢還是弒君奪位呀?”
“既然不爲尋仇,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我的事與你何干?我每到一個地方,你都這麼關注我,犯的着嗎?”楊戩冷曬。
“唔,這個嘛,我通常只關注兩種人,一種是敵人,一種是敵人的敵人。”
“我是哪種人?”楊戩搖搖扇子。
“以前是第一種,現在是第二種。”洪荒之眼回答得很快,毫不含糊。
“敵人的敵人?”楊戩不解地眯起眼睛。“呵呵,以真君的才能,當不了闡教掌門,我都替你不平啊。”洪荒之眼沒有正面回答,“元始天尊老眼昏花,早就該滾蛋了。可惜以你現在的力量,還扳不倒他。”
楊戩不語,啪地合上了扇子。洪荒之眼繼續說:“不過,恕我直言,你就算做了凡間的國王,元始天尊也不會正眼看你。”
“夠了!”楊戩發作道:“我在人間過逍遙日子,不需要別人指手畫腳!我離開闡教,就再不管闡教是非,你想利用我扳倒元始天尊,我沒興趣。”
“真君快人快語,是明白人。”洪荒之眼笑道:“不過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雖然看不慣元始天尊那老糊塗,但對闡教可沒什麼興趣。我看你懷才不遇,好意想點撥你,利用二字,未免俗氣,真君利用了杜博士否?利用了唐王否?”
“……願聞其詳。”楊戩遲疑道。
“三界的權力在天庭,真君與其屈居凡間,何如上天施展抱負?”
“上天?”楊戩啞然失笑,“你在和我說笑話罷?誰不知我和玉帝有仇,當年我幫天庭除了寒浞,如此大的功勞,又如何?更何況,如今我已被闡教所不容,你讓我向仇人搖尾乞憐?”
“真君所言差矣。你母親貴爲長公主,你就是皇族,天界的權力本來就應該有你的一份,你不過要回自己的東西罷了,怎是乞憐?真君如果因爲宿怨而消極避世,無非表面上看起來清高,有何實際的好處?天庭對闡教雖有忌憚,但闡教也同樣不敢得罪天庭,你若得到天庭的權力,比之闡教掌門,豈有遜色?”
楊戩默然半晌,長嘆道:“我羈留長安本是無奈之舉……”
“我與玉帝有些交情,如果真君有意……”洪荒之眼悠悠道。
“哦?”楊戩眼前一亮,但隨即語氣裡充滿戒備:“天下沒有無緣無故的好事,你爲何要幫我?既然你和玉帝有交情,當初爲何讓寒浞對抗天庭?”
“問的好,我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洪荒之眼很高興,“所謂此一時彼一時。同樣是贏得權力,寒浞吃下魔丹而得到法力,註定只能與天庭對抗,代價太高,所以沒能成功。而你不同,你有高貴的身份,當然可以選擇捷徑。元始天尊已是強弩之末,玉帝王母貌合神離,現在正是大好時機,你我聯合,主宰三界指日可待。”
“你有如此法力,何需與人聯合?”楊戩疑惑地問。
“至高的法力未必能有至高的權力。”洪荒之眼嘆道:“你跟我熟悉了自然會了解,我不能在天界公開暴露身份,更不能公開向玉帝索要權力,所以,我需要你的合作。我可以幫你在天界站穩腳跟,只要你不背叛我,我們就可以一直合作下去。”
“哼,那麼最終呢?”楊戩的嘴角勾起一絲冷笑,“當我擁有天下的時候,你就像控制寒浞一樣控制我?”
“真君多慮了。我之所以進入寒浞體內,是因爲他體內有魔丹,他無法自控。而我跟你是合作關係,你的法力比寒浞不知強了多少倍,除非你願意,否則我根本不可能控制你的身體。”洪荒之眼語氣很誠懇,“你好好想想,有我幫你,你能壓制闡教揚眉吐氣,還能叱吒三界爲所欲爲,作爲回報,你不能拒絕我的想法,並通過你得到的權力實施我的想法,這就是雙贏。如何?”
“聽上去……好像還不錯!”楊戩沉吟着,看來洪荒之眼擔心自己起疑,改變了策略,巧言利誘,但是,說到底,自己和寒浞一樣,在他眼裡無非是個過河卒子,最終幫他實現獨霸三界的野心。
洪荒之眼見楊戩陷入思量,大有動心之色,暗暗歡喜,當年敖晶晶說過“他是很有野心的人,不願久居人下”,如今看來,果不其然。他的身體完美無缺,正是最理想的人選,但此人法力高強,心性驕傲,想要佔據他的身體,硬來不行。如今他落魄之時,自己正好假以辭色,哄他合作。他在臺前,自己在幕後,兵不血刃,就能操控天界大權,待他生殺予奪得志忘形,對自己不再戒備時,自然能有機會引出他的元神,佔據他的身體。
兩人各懷心思,正自沉默,忽然,楊戩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他心裡一沉,糟糕,偏偏這時候,你們來了!洪荒之眼也感覺到了,嘿嘿一笑:“真君有貴客,我先回避。”
渺渺夜空,三個身影從天而降。“主人,累死我了,我的鼻子都快揉出血了,總算找着你了!”哮天氣喘吁吁,落地之後,便好奇地打量着周圍,“主人,你當官了?嘿,這可不像普通老百姓的屋子。”楊戩沒搭理他,眼睛怔怔地望向他身後,那兒,站着兩個風華絕代的女子,是楊蓮與姮娥。
分別兩千多年後,陡然見到日思夜想的姮娥,強烈的視覺衝擊讓楊戩的心差點跳出胸膛,姮娥也一樣,一路的委屈、猜疑在見到他的這一刻,都化成了甜蜜與喜悅。她在他眼睛裡讀到了同樣的激動和喜悅,如果不是楊蓮和哮天在,他一定會把她緊緊抱在懷裡,一定的!她癡癡地望着他,如此漫長的守望啊,終於熬到頭了!
“你……怎麼來了?”
“你……離開西海了?”
他們幾乎同時問出了一句話。楊蓮笑道:“二哥,你也真是的,苦日子熬出了頭,也不告訴姮娥姐姐!”姮娥臉色一暗,這是她心裡最大的疑團。楊蓮乖巧地拉了哮天就走,“二哥這宅子挺闊氣的,他們先聊,我們去參觀一下……”
“姮娥,我……”她擡眼看着他,他顯得有點慌亂,“三妹肯定告訴你一些事了,所以我……我想安頓下來再……”
“我都知道了,如果是因爲這件事,你大可不必……”姮娥輕嘆,柔聲道:“其實離開闡教也沒什麼,你忘了嗎?我們本來就想避世而居。”
楊戩心中一緊,不行,洪荒之眼一定就在附近,他不能有任何破綻。“姮娥,你說什麼?避世?我已經避世而居兩千多年了,受夠了那種日子好不好!”
姮娥一愣,他……怎麼了?楊蓮特意留給他們獨處的空間,可他非但沒有擁抱她,對她傾訴相思,反而說話的口氣都變了。“你……所以……來長安?”她猶豫着問。
“沒錯!”楊戩回答得很爽快,“我已經官居右衛將軍,當然,這個職位遠遠比不上月宮宮主。不過,這只是開始。我會有更好的消息告訴你的。”
“楊戩,你……你的想法好像變了很多……”姮娥迷惑地看着他,楊戩笑道:“把一個人關禁閉兩千年,換了誰想法都會變,你也一樣。”
“我不一樣。”姮娥心潮起伏,動容地說,“雖然我人在月亮上,可是我的心一直都在海底。無論多少年,我都不會忘記曾經的約定。你呢,你還記得嗎?”
姮娥,這是在向他表露心跡,也是在拷問他呀,楊戩心中萬分難過,他多麼想把她摟進懷裡,告訴她他有多麼愛她多麼想念她多麼想立刻娶她爲妻,可是,他沒料到姮娥正好今夜到此,偏偏敵人在暗中,他不清楚洪荒之眼的態度,他要誘使他放心合作,就不能冒險,更絕不能讓他發現姮娥是他情感的軟肋,那樣,就是置姮娥於險境。他狠狠心,臉上不動聲色淡然道:“你我認識不超過十年,可是分開超過了兩千年,如果很久以前我們說過什麼,我想你應該看開點,不必太計較吧。”
就如晴空一道霹靂,把姮娥打蒙了,他什麼意思?他不冷不熱不鹹不淡地讓她看開點,他在暗示什麼?十年、兩千年,這樣的對比是在暗示他們的感情早已經冷卻?這麼說,他沒有來月宮找她,是因爲他已淡然,全不像她那樣始終在掛念着對方?姮娥感到心慌得突突亂跳,口乾舌燥說不出話來。這時,楊戩微笑着對她道:“仙子遠道而來,長安風景獨好,遊玩幾日再回吧,讓我儘儘地主之宜。”隨即,他揚頭大聲喊道:“三妹快來,幫我收拾下客房。”
姮娥聽到他喊楊蓮,便知他是要結束談話,心中不甘,也顧不得羞澀:“楊戩,難道你真的忘了西海分別時,你欠我什麼?”她緋紅了臉,眼中有令人不忍看的傷感與希冀,楊戩扭過頭去:“夏國亂世,如果我曾欠下什麼,時代已經變更了,而今大唐天子治下,楊戩不欠誰。仙子是舍妹的好友,也是我的座上賓。”
楊蓮聽到哥哥的喊聲跑過來,見哥哥背身站着,姮娥面白如紙呆若木雞,心知不對,忙扶住姮娥:“姐姐,二哥留我們長安玩耍呢,今天晚了,先住下再說。走吧,我們一塊兒去收拾屋子。”楊戩見妹妹來了,回身笑道:“是呀,久別重逢不易,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我帶大家去灞河賞柳。”
“……多謝真君……你們好好玩……我……不叨擾了。”姮娥掙出幾個字,身子晃了晃,突然一口鮮血嘔出,沿着嘴角滴淌下來。“姐姐,你怎麼了?”楊蓮大驚。“姮娥……”楊戩驚叫着衝上去,姮娥卻一把推開了楊蓮,騰身而起,楊戩撲了個空,呆呆地望着漸漸飄向高空的背影。楊蓮怒道:“二哥,你到底對姮娥姐姐說了什麼?”楊戩顫聲道:“三妹,幫我……勸勸她。”楊蓮氣得長嘆一聲,飛身向月亮追去。
“主人,怎麼……人都走了?”哮天怯怯地出現在身後。“你要是忠於主人,就按主人的話做!去睡覺!”楊戩厲聲喝斥。哮天看着主人手中的墨扇,縮了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