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戩將沉香帶進自己的臥室,命紅綃鎖上房門,並在門口設下結界。紅綃心急火燎地問:“大人,婢子是從小習武的,邪氣入了筋脈,他自身的底子又那麼單薄,不可能有辦法醫治。你爲何不跟姮娥說真話?”
“我沒有騙她。”楊戩靜靜地說,“雖然不能醫治,但有個笨辦法,只要將他全身的邪氣引到另一個人身上,他就沒事了。”
“引到另一個人身上?怎麼引?”紅綃困惑地看着他。
“只要那人功力夠強,就可以通過運功與他真氣交換,吸附他身上的邪氣。”楊戩道。
紅綃倒吸一口涼氣:“真氣送與他,邪氣引入自身,那人不是要替他死?你……你不是想……自己……”
楊戩斷然道:“是,我必須這麼做。他是三妹唯一的孩子,也是姮娥的心頭寶,就算他恨我,當舅舅的也不能看着他死,我不能對不起三妹,不能對不起姮娥。”
“你還有大事未了,怎能輕易去死?”
楊戩想了想:“我修煉九轉玄功,應該能抵抗得住他身上的邪氣。沒有冒險就沒有成功,小紅,你幫我護法。”
“不,我不同意!”紅綃尖叫,“怪不得你不敢告訴姮娥,她要知道絕對不會同意你這麼做!”她轉身欲奪門而出,“我阻止不了你,我去找姮娥!”楊戩一把將她拽了回來,厲聲道:“不許去!你要還是真君神殿的人,就按我的話做。我有幾千年的積澱,未必沒勝算。”
沉香字字句句聽在耳邊,心中大慟,他錯了,他真的錯了,舅舅爲了救他,竟然願意賭上自己的命,他卻好壞不分,恩仇不辨。沉香啊,你爲什麼那麼愚笨,素不相識的人你就輕信了,如今害人害己!隨着他情緒翻滾,體內的邪氣愈加失控亂撞,他大叫一聲,一大口血噴了出來……
“沉香!”楊戩一驚,立刻將他抱起,雙掌按在他幾處要穴,“不能再拖了,我要馬上運功。”
兩人的身體連成了迴路,楊戩的真氣徐徐從一端送入沉香體內,擠壓他體內的邪氣,讓邪氣從另一端進入自己身體。紅綃含着眼淚在旁護法,她知道此刻他正全神貫注,就算心中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再不敢說什麼干擾他。
沉香此時才第一次體驗到什麼是真正的仙家法力。那樣醇厚的真氣進入筋脈,剛纔撕裂般的疼痛感立刻有所減輕,所過之處,熱流溫暖,彷彿輕柔的大手梳理按摩,十分舒適自然,與往日師父讓他吸取各種妖物精氣的艱澀大不相同。“舅舅……對不起……”他喃喃翕動雙脣,感覺到自己正一點點脫離瀕死的狀態,意識中久違的東西也似乎在覺醒。
“你又叫我舅舅了。”楊戩臉上浮起笑容,柔聲道:“別說話,吐納調息。舅舅從來沒有怪你。”
全身好清爽好輕鬆啊,沉香不由得眼皮發沉,漸漸睡着了。隱約中,他看見一個人影緩緩向自己走來。“爹,是你?我是在做夢嗎?”他驚喜萬分。
劉彥昌道:“孩子,這的確是你的夢境。爹要回到佛祖身邊去了,是來向你告別的。”
沉香聽不懂,爹不是被殺了嗎?劉彥昌嘆了口氣:“我曾是佛前的沉香樹,因爲愛慕你娘,修成人身。如今肉身雖死,魂魄不墮輪迴。在人間一世,爹了卻心願,也體驗到了人間百態,你已長大成人,爹再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了。”
“沉香,爹臨走前,有幾句話要囑咐你。”劉彥昌親切地摸摸他的頭,“做人勿輕信,亦勿輕疑。愛,要用心去感受。世上沒有不犯錯的人。將來有一天你重見孃親,替我轉達這句話:原諒我沒有修成一個完美的配得上她的人,但沉香樹永遠是愛她的。”
“爹,我記住了!等等——”看見劉彥昌轉身離開,沉香急得大叫,“孩兒請爹爹原諒,沉香過去身中邪氣,對爹爹無理……”
“天下沒有父親會不原諒兒子。”劉彥昌微微笑道,“珍惜你的重生。”
“爹,到底是誰殺了你?孩兒一定替你報仇!”
“沉香,爹剛纔說過,要用心去感受。問你的心,就會明白一切。”
“沉香……”另有一聲呼喚穿透了夢境,啊,他驚叫着睜開眼睛,面前是一雙關切的眼眸。“舅舅……”
“大功告成了,你體內的邪氣已經驅趕乾淨。”楊戩笑道。
“那舅舅你……你要不要緊?”沉香緊張地問。
“沒事,舅舅好着呢。”楊戩淡然道,起身到書案上寫了一張字條,叫過紅綃附耳低囑幾句,然後催促道:“你速帶他去吧。”
“你真的沒事?”紅綃狐疑地看着他。
“你看我像有事的樣子嗎?”楊戩一笑,“快走吧。”
太上老君被禁足兜率宮已經快二十年了,他老人家倒是安之若素,潛心煉丹,榮辱不驚。看管的天兵屬於司法府衙,除了形式上的看守,有一項硬任務就是幫老君清理丹爐的香灰,雖然以前是童子做的事。因爲老君一天什麼事不幹只管煉丹,他的仙丹高產的同時爐灰也高產,陛下娘娘愛整潔,天庭中是不能隨便倒的,老君自己更是講究,所以天兵們不得不擡着笨重的收集灰燼的球體到南天門外倒掉清空。日長天久,成了習慣。每天早晨換崗哨以後的首件事就是倒爐灰。
這天晚上,紅綃仙子來巡查:“天庭正在到處搜捕妖孽劉沉香,你們這裡有沒有可疑情況?”
“報告仙子,沒有發現。”
紅綃點點頭:“大家不能掉以輕心。我進去看看老君,免得他老人家受驚。”值守天兵讓開通道,紅綃帶着一名貼身侍衛進入兜率宮。
“喲,紅綃仙子什麼時候惦記我這糟老頭了?”盤坐在煉丹房蒲團上的老君掀了掀眼皮。
“我記得上次來的時候告訴過您,我已經到司法府衙供職了。”紅綃笑得很燦爛,“所以我此番來看您屬於公務。”
老君合上眼皮,牽了牽嘴角:“楊戩派你來假公濟私吧?”
紅綃走近他身邊蹲下,挽住他的大袖子,嬌笑道:“您老什麼都清楚,大人的確說了,您欠他個人情哩。”說着,玉手纖纖從袍袖下悄悄將一張字條塞到他手裡。
老君展開字條,看了幾眼,拂塵一抖,字條飛入爐火中化爲灰燼。“真君大人說欠了他,那就一定是欠了。”他嘆了口氣,伸開雙腿,從蒲團上慢慢站起來,“老嘍,胳膊腿都硬了。回去告訴你家大人,這以後該他欠我了。”
“是,婢子保證原話帶到!”紅綃豪爽地一抱拳。
老君瞟瞟她身後:“楊戩的外甥就是他?”
紅綃點點頭,把侍衛裝扮的沉香交給老君,“婢子告退。”沉香急道:“紅綃姨母,舅舅……”紅綃附耳囑道:“明天酉時,他與你劉家村相會。機靈點,老頭子會幫你逃出去。他會讓你躲在香爐裡,今晚把他的仙丹全吃掉,可助你延壽千年。明早記得一出南天門,你就立刻踢翻爐子跑,能跑多快跑多快!”
紅綃離開兜率宮,急匆匆趕回真君神殿。夜已深,臥房的門依然緊閉。楊戩,你到底有沒有事?她不敢去睡覺,一橫心打開結界,推門進去。眼前的一幕將她嚇呆了……
只見楊戩用幾層捆仙鐵索把自己五花大綁,反縛在房間中央的立柱上,他滿頭大汗,緊閉雙目,神情痛苦,似乎正在忍受着煎熬,一定是因爲劇烈掙扎的動作,他上身的衣衫已經被鐵鏈磨破,成了一條條墜落在地上的碎布條。
“大人你怎麼了?”紅綃驚叫一聲撲過去。
“你……你回來了……不要……不要靠近我……”楊戩好容易從牙關裡蹦出一句話。話音剛落,又一陣劇烈的痛楚和想要強行擺脫鐵索的慾望襲來,他的身體顫抖,臂肌與胸肌塊塊鼓起,他拼命想收攏自己不受控制的意識,與體內的真氣做着搏鬥,竭力使它們安寧下來。鐵索在他身體上勒出了道道血痕……
紅綃慌了神,她從來沒那麼害怕過:“我就知道會有事,你還偏說沒事!我該怎麼幫你?我該怎麼幫你?”
“小紅,你不用管我,熬過去就好了。”楊戩有氣無力,“我的真氣輸送給了沉香,還來不及修復,所以入體的邪氣佔了上風,我鎖住自己,就是怕失控。”
他嘴上說的容易,但紅綃看在眼裡,卻是觸目驚心。他體內的邪氣正處於自我膨脹的高峰,他的意志卻正在渙散,他越來越難以控制自己,而他用的是司法府衙最堅韌的捆仙鐵索,兩者慘烈的廝拼讓那舊的血痕上又被勒出新的血痕,鮮血浸紅了鐵索……
“不要,求求你不要這樣折磨自己!”紅綃哭着抱住他的頭,“我帶你走好不好?我們離開天界,就不怕瑤池知道了,邪氣想怎麼樣就任它去,可好?”
“不要說傻話,沉香還在老君那裡,被瑤池發現不僅我功虧一簣,連沉香都保不住了。”楊戩喘着氣。她掏出手帕爲他擦拭額頭如雨般滾落的汗水和身上腥紅的血珠,連同她的眼淚攪拌在一起。“我就後悔,沒在那小子出生的時候殺了他,那樣你就不用受今天的罪了!我不原諒自己!”
“現在又說瘋話了。”楊戩慘然一笑,“他是我的親人你可明白?”
“那我不管,我眼裡只有你一個人。”紅綃邊哭邊說。楊戩不由一怔,可是劇烈的痛楚讓他無法停下來思考她話中毫無矯飾的情意。
突然,一根鐵索斷了……
楊戩意識到糟了,他本身的法力太強,邪氣乘勢而上反客爲主操控他的真氣,捆仙索擋不住了。
“小紅,快點!用你的劍扎穿我的肩胛,把我釘在柱子上!決不能讓我跑出去!”他一口氣說。
紅綃聽到他的命令,卻愣愣地看着他不動,半晌,伸出手去小心地撫摸着他的肩膀,輕輕搖頭:“不,我下不了手,我下不了手……我的劍怎麼可以傷你……”
“快動手吧!”楊戩艱難喘息,懇求地看着她,“我已經越來越無法集中注意力,也許很快就會出現幻覺,到時候完全無法控制自己。千萬不能讓我脫離束縛,求你了小紅,再不動手就真的來不及了。”
紅綃摟着他的肩頭,下巴抵在他額角,聲音變得飄忽:“不,楊戩,我們不去管洪荒之眼了,不去管你外甥,不去管天規,什麼都不管。就算三界的一切皆無,又與我何干?是正是邪,是對是錯又有什麼關係?我寧願你變成邪魔,我寧願你去毀滅世界,也捨不得你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