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深:
(厭倦這個地方)
短短生活7年的的祠堂街在我看來了無新意,或許是因爲住得太久,我常常感覺祠堂街的氣氛很壓抑,關氏祠堂是附近數條街來說較大的祠堂,雖說是祠堂街不過由一條直街兩邊排列參之不齊的樓房而成,直街街頭樹立着一座大理石牌坊,牌坊正中間雕刻着關氏祠堂四個大字,牌坊由四條柱子並列支撐着,每條柱子前面擺放着一隻石獅子,各有不同形態,一隻咧開血盆大嘴露出尖牙向天咆哮,一隻向前方直視怒目而瞪,一隻向45度望去沒有表情,剩下右邊邊的一隻微微低頭,毫無另外三隻石獅子的威嚴霸氣,它反而像被打敗的喪家之犬垂頭喪氣。柱子之間是三個出入口,祠堂街內的街坊每日每夜進進出出皆是在這牌坊之下,祠堂大屋在最裡面駐守着,祠堂大屋陳舊的外牆還有一些掉漆的跡象,大門分兩層,外層是兩邊向外推開的巨大木門,褐色爲底色,上面有着一個個金色的鐵球,內層是很多根大腿粗的圓木製作成左右橫向拉動的框架門。
祠堂內分開三殿,第一殿是私塾,據說是爺爺輩以上的人都是在這裡唸書學習受教,不過早已經變成族人閒坐拉家常的廣場,第二殿是用來族人成婚,壽宴,男孫滿月等等宴會酒席所用,第三殿則是祠堂內最神聖的地方,是用來供奉先祖牌位,名望越高,對關氏一族貢獻越大的牌位就會越靠中間神主牌也會越大做工也會更加精細就連牌位上的名字也更加顯眼只是普普通通過完一生的只能擺在兩邊,我的爺爺也是放在中間的一個,雖然只是中間牌位不算特別明顯的一個,但在爺爺輩,父輩來說,我爺爺也算是一個街知巷聞的熱心腸人物,許多街坊都得到過爺爺的幫助,據說爺爺年輕時是同齡中的領頭人羊,許多街坊不管吃不飽,還是生病缺錢,受欺負了,都是爺爺出面解決,爺爺其實也沒多大文化,就是長得高大,一米八的身高,寬闊的雙肩,在當時基本沒人敢惹爺爺,附近其他族人祠堂也給爺爺幾分薄面。
爺爺卻在我剛出生的時候就開始病倒,祠堂內算命的老先生說是我帶來的厄運,我出生在農曆七月十四的鬼節,生辰八字也與爺爺相沖,因此我爹地和媽媽以及我都被家裡親戚帶有恨意,在封建落後迷信的年代,命運也不由自主,我從此就被貼上小鬼投胎的惡名。還有看熱鬧不怕事大的謠言說我可能禍害其他親人,甚至對整個祠堂族人都會被詛咒,謠言一傳十十傳百動搖了所有人的自私心,有人前來勸說我們一家三口自覺收拾搬走,有的激動甚至謾罵逼我們離開,因此老頭沒少跟人爭執,可是人言可畏,誰也忍受不了終日被人指着罵的日子,家裡門窗也常遭破壞,在父母也心灰意冷想要遠走的時候,臥病在牀的爺爺才聽說此事,
爺爺知道後怒斥街坊一派胡言,自己不幸身染頑疾竟然怪罪落剛出生嗷嗷待哺的孫子,從不信有什麼鬼神之論,如若要怪就怪自己身體不爭氣,爺爺一番話才讓我在被驅逐的一刻成爲了雄偉的盾牌,得以留下來。當然這些我都是從老頭口中聽回來的,然而爺爺在我三歲的時候也過生了,流言蜚語又開始有了苗頭,只是再也沒有爺爺來幫我辯護,爺爺說我可憐,到最後一口氣還惦念着我以後怎麼在關氏祠堂生活下去,摸了一下我的臉,手就倒下了。
沒有帶着祝福的成長,註定是艱苦的,放眼望去祠堂直街,地上是一塊塊長方塊石板鋪墊而成,外人看來別具特色,像是大城市中隱藏的古蹟,但我每天走着盡是不穩,凹凸不平,磕磕絆絆哪裡適合人走啊。
我沒去了解一共有多少住戶,但聽聞總數是一百多戶家房客,有富裕的,有貧窮的,有子女衆多的,也有孤身未婚的,街坊與街坊之間,我們同是泛泛衆生,卻又爲什麼樣子不同,身材各異,與我年齡相同的孩子有很多,他們成羣得滿街追跑,而我則喜歡與祠堂內的貓兒爲伴,或許我沒有吸引人走近的魅力,殊不知有獲取貓兒貼近的溫柔。
因爲相比之下貓兒不要去探討你是什麼人,你外貌長相如何,你心裡在想什麼,你擁有些什麼,不會去介意你的出生和命運,所有人在貓兒眼中是一個樣,有些人會給它們吃的,蹲下撫摸它們,擁抱它們就會變得不一樣,這樣就足以是可以靠近的人,可以依賴的人。
相反受過傷貓兒遭受過人類在看見它們就跺腳嚇唬它們,驅趕它們,路過給它們一腳,就連在垃圾堆找吃的都被追打,這對貓兒來說會感覺這是壞人。
如果貓兒遇到一個好人,一個壞人它還是會相信有人類好壞之分,在被一堆壞人對待過後就會認爲所有人都是壞人,有時候我在想自己和這些貓兒有何區別。
兩邊的房子我怎麼感覺日漸靠近,把街道夾逼得擁擠,好像我根本不能一條直線從街頭走近最裡面的祠堂大屋,那些街坊像是石像死死釘在地上的石板,一塊石板上面只夠容納一人,一百戶家房客,倘若算一家爺爺奶奶父母數個孩子加起來起碼有十餘人個,算起來若過千塊石板,若然人多勢衆的家庭還會貪心多佔數塊,人高馬大的街坊必定霸佔多一些,財大氣粗的更受不了狹窄,定會將石板數量大幅增加,再加不斷新生的嬰兒又必須佔據一塊,來探親友的人又佔一塊,有名望的大人,成績好的孩子,再被獎勵一塊石板,那這關氏祠堂直街上的石板那還有我的容身之處,或許我只有姓關這一點如他們相同,其他與祠堂每個人方方面面全不一樣,沒辦法接近,沒辦法兼容,沒辦法去理解,卻無可奈何,我根本沒法逃離這裡。
我在這裡除了老頭還有其他的親人,那就是奶奶叔伯母以及同兄弟姊妹們,然而我們交集甚少,各自過各自的家庭生活,奶奶並不喜愛於我,因爲我不像堂弟般乖巧聽話,整天跑去奶奶家幫她按摩聊天,所以奶奶有事沒事都會塞錢給堂弟,然後他看到我只會撇嘴斜看一眼,沒有打招呼。
堂弟比我小一歲,然而比我高出半個頭,圓圓黑黑,會在我面前拿着奶奶給的零花錢買東西吃,彷彿在譏笑我。我唯有走開,對此我並沒有太大感覺。
我們偶爾還是會在一起玩,被家裡寵愛着的堂弟免不了會太過任性,有次我們口袋沒有錢,表弟還是想要吃糖,便去到直街中間何姐的小事多逛逛,我跟堂弟說反正沒錢,我們不如走吧,堂弟無視我的話在小賣部裡晃悠着假裝挑選些什麼,何姐由於都是做街坊生意就隨便讓來店裡的人慢慢看,哪知道堂弟趁着何姐幫其他街坊結賬的時候隨手捉起一大把糖果塞進褲袋裡,然後匆匆走出店鋪,經過何姐身旁就說一句沒什麼想要買得,悠然自得推着我離開,去到沒有人煙的一處,從一打把糖果裡面挑出一小把塞給我,我一手推開,堂弟有點不高興,
你別以爲你不要就代表你是清白的了,你看着我拿了也沒阻止就一樣是同夥,被發現了你也脫不了干係,隨即硬塞到我褲袋裡,表弟就大搖大擺邊吃的糖果邊走遠。
想了想其實他說的對,在他下手的時候我沒有阻止我無異等於親手去偷,就算現在過後找何姐說清楚,我也只不過是爲了減輕愧疚出賣同犯,更加里外不是人。
我拿出這些糖果放在手上,糖果用塑料紙包裹着,不同的口味有不同顏色代表着,黃色的是檸檬味,綠色的是青蘋果味,白色的是牛奶味,我發現它們慢慢都變化成紅色,從淺紅到刺眼的大紅色,像是炙熱的火團把我的手心燙得疼痛,我經受不住這高溫,就這樣讓糖果滑落到地上,我再看看手心並沒有被燙的血肉模糊,也沒有留下任何印記。
哦?原來是我的良心被焚燒了。
關莘:
(對未知的恐懼)
我每年都會跟着媽媽回一次美國探望公公婆婆,從香港啓德機場起飛到舊金山需要13個小時左右,媽咪說在香港的生活太過緊繃,身爲關家的少太太像是一舉一動都會被放大,爺爺嚴厲讓媽咪自小在美國教育自由自在成長的環境完全不同,當初跟着爹地爲了愛情遠赴重洋來到香港是下了多大的決心,媽咪說一點不痛苦是假的,只是答應嫁給爹地的時候就願意和他一起面對所有的苦難和挫折。
其實媽咪美國跟爹地結婚的時候並不知道我們家竟然會是如此有頭有臉的大富之家,因爲爹地在美國唸書的日子過得很樸實,學費全靠獎學金,生活費由自己打工或者做教授助理所得,本以爲爹地是想要通過唸書改變命運的年輕人,怎麼知道只是爹地低調自律,靠自己的努力去得到那些想要的。
每次我跟媽咪去美國,爺爺總是交代媽咪一大堆囑咐,大多是關於我,爺爺害怕我不在的每一天,擔心我在美國會遭遇到什麼,吃的好不好,住得地方習不習慣,安全有沒有保障。我們家在舊金山有親戚,爺爺緊張兮兮的聯繫那邊的親戚,要求他們如果我遇到困難務必全力幫助,不管要多少錢都不是問題。
媽咪總覺得爺爺過分溺愛我,可是不敢說出口,也不忍心說出口,自己的女兒像是公主被愛護着,那是生來多少人都羨慕不已的幸福啊。
長途飛機是又累又乏味,在飛機上並沒有什麼娛樂,只能跟媽咪聊聊天,看看書,或者看着窗外的風景,我喜歡在晚上坐飛機,因爲從飛機高速運行升至到天際的時候,可以看見香港的璀璨燈光變成低下的繁星,比天上的星星更要閃耀。
有記憶以來已經來過美國兩三次,每次帶着疲憊的身軀拖着行囊走出機場,沒有了在香港處處被悉心照顧,媽咪看得出我的倦意,跟我說已經不是兩三歲的小孩子了,不能隨便撒嬌。
丹尼爾和翠絲停着車在大馬路上等着我和媽咪,丹尼爾和翠絲就是我的外公外婆,他們說不用那麼見外,喜歡我自己叫他們的名字,我就隨他們意了。丹尼爾和翠絲輪着抱起我和親吻我,他們說非常想念我,我說我也是。
經過一個多小時的車程終於來到了位於達拉斯的家,簡單而溫馨的家,翠絲把我的房間收拾的乾淨整齊,牆上是粉紅色帶着花朵圖案的壁紙,牀鋪香噴噴又軟軟的,看得出爲了我一年只回來那一個月左右的時間,他們還是煞費苦心的。
丹尼爾和翠絲很想和我多說說話,我也努力堅持着,可是洗澡過後的倦意四方八面的襲來,我躺在丹尼爾的大腿上聽着他給我說話迷迷糊糊得睡着了,似睡非睡還聽見他問我話,只能下意識的回答:“嗯嗯,好的,真的嗎”?然後不知情的睡着了。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晨,我身在那舒服的被窩裡,那調皮的陽光找到窗簾的空隙打到我的臉上,七月的美國同樣是夏日,這裡是離市區稍遠的郊區小鎮,我打開窗戶還能聽到兩三隻小鳥在追逐的叫聲“吱吱吱”是不是在跟我打招呼呢?
我輕輕推開門聽見媽咪再跟丹尼爾和翠絲說話的聲音,第一句就聽到媽咪跟他們說我們即將去到廣州生活的事情,因爲丹尼爾和翠絲對中國及其的不瞭解,加上對中國的觀念還停留在落後國家的印象裡,美國是資訊和新聞傳達無比自由快捷的國度,在電視上自然聽到過一些不好的傳聞,饑荒,貧窮,暴亂,雖然我不是太清楚這是詞彙代表着什麼,從他們的語氣的擔憂我令我感覺非常不安,那裡真的是那麼可拍嗎,會像丹尼爾和翠絲從電視上得知的一樣,那裡的人是瘋狂愚昧,不開明的思想會將外國人當作怪物對待,丹尼爾和翠絲在給媽咪說着弊端,我明白他們是害怕我和媽媽去到國內之後會受到不可預估的傷害。
我在一檔美國節目上看到主持人這樣形容中國:
“那裡的人穿着破爛的衣服,住在用石頭堆建而成的小平房,沒有電和乾淨的水,一週不洗一次澡,隨地都是垃圾和排泄物,他們不講文明,沒有知識,是會生吃肉的落後地方,會把外國人捉起來當作動物觀賞。”
我惴惴不安呆滯的站着,眼睛望着地板不停轉動,突然一隻手摸到我的頭上,我驚恐摔倒在地上。
媽咪連忙過來抱起我,問我到底怎麼了,我纔回過神來,媽咪撫摸着我,我跟媽咪說,“那裡”真的如電視上說得那麼可怕嗎?
“沒事的孩子,我們要相信爹地。”
“可是我怕。”
之後在美國的整整一個月我都心不在焉,我們去了很多地方遊玩,每天翠絲都給我做很多好吃的,我並不想吃,可是不想浪費翠絲的好意就多少都吃點,腦子總想着丹尼爾和翠絲跟媽咪的對話,還有那檔電視節目,我不想要成爲別人捉起來觀賞的動物,可是我也想起爺爺告訴過我那裡雖然遭受過重創,但會再生,會有壞人,也不缺乏好人,會有黑暗也會有光明。
我那時候似懂非懂,但是現在好像明白一些了。
丹尼爾和翠絲將我們送到了機場,媽咪跟丹尼爾和翠絲在告別,我纔想起這次回到美國並沒有好好跟他們珍惜一年只有一個月的相處時間,滿腦子都是被回到廣州的事情佔據住。
我忽然控制不住淚水,他們三個都被我激動情緒吸引過來,好像我一哭所有人都馬上會溫柔的安撫我,哄我,不管他們手頭上做着什麼事情,也不管他心情好壞,注意力都會放到我身上,大多數時候我們會盡力忍住,可是這次我忍不住了。
媽咪和丹尼爾,翠絲紛紛心疼得捧着我的臉,三個大人蹲下爲我的眼淚着急,不停地慰問,他們想知道我眼淚爲什麼突然就來了,
“親愛的,不哭了好嗎?”
往往別人安慰你別哭的時候,反而會哭得更厲害,我哭了好一陣子,丹尼爾和翠絲問是不是討厭他們了,這次回來一直悶悶不樂的,他們哀求着我不要討厭他們。
我看到丹尼爾的兩鬢金髮中又幾條灰白的髮絲,而翠絲的眼角也有一些皺紋,認真一看他們比我上年回來的時候好像老了一些。
丹尼爾翠絲,我愛你們,我會想你們的。
丹尼爾和翠絲深呼了一口氣笑了出來,像是釋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