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莞跟着李德仁坐着牛車出了東塘村時都快近黃昏了。這鬧騰了一下午真是心力交瘁,連午飯也沒顧上吃。剛剛她跟着李德仁出門時又與張細花周旋了一番張細花才無力罷休。
阿莞坐在牛車上晃着兩隻細細的小腿,目光落在遠處村頭的那棵老柳樹上。上面又掛上了新的紅布條,在風中簌簌飄着,紅烈得像極了柳樹上開出了明豔的一串紅。她來到這個時代這麼久,唯一一次出村子還是過年時跟着她爹去鎮上置辦些年貨,那時候身上的竹筐背了滿滿的物什,又走了十來里路哪還有心思看路邊的風景,就是連出村子的路也是不大記得的。這會子她坐在牛車上,慢慢遊移在鄉間小道上突然覺得一身輕鬆愜意。
“餓了吧?”李德仁摸了摸她的頭髮,微笑着問道。
“嗯。”阿莞重重地點了點頭,她此刻完全不想再客氣了,一出了陶家一出了東塘村她就要活得像脫了繮繩的野馬,怎麼自在怎麼來,好好在舅舅家過幾天舒心的日子。
“看來真是餓愣了,這丫頭。”李德仁輕笑,揚了揚手裡的草鞭一下甩到了牛身上,“好咧,咱們快些家去。”
“啊——”陶莞突然驚叫。
“怎麼了?”
“我還沒給我爹送飯。”今天被吵昏了頭,連着午飯跟晚飯都沒送到田頭去給陶大友,陶莞不禁心急地轉頭往村莊的方向看去。
李德仁笑道:“你爹又不是三歲娃娃,餓了還能不知道吃?”
陶莞想了想也是,揚起臉孔對李德仁天真地道:“孃舅,三歲娃娃餓了會自己吃飯的,就連大寶小寶餓了也是會哭嚷着要吃奶的。”
李德仁哈哈笑出聲,寵溺地颳了刮她的鼻子道:“你個鬼丫頭。”
她說的本來就是事實嘛,陶媛媛只不過在賣萌而已,好好跟這個舅舅套套近乎,畢竟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真心疼她的就只有這個半路認來的“舅舅”。
等他們二人驅着牛車到了李德仁家門前時已經月上樹梢了。
陶莞跳下板車,粗粗打量了一下週圍,眼前這座房子從外觀上來看早已經不是一般農戶住得起得了,裡面估計是個大院子,內部構造可能還有一些園林之類的建築。門上方還正兒八經地掛着一塊刻着“李府”的牌匾,那字跡清新俊秀卻蒼勁有力,着力狠透從府字裡的那一點上足以看出。而牌匾落款處單字一個“昀”,看來這寫字的人名字裡帶着一個“昀”字。
阿莞小小吃驚了一下,沒想到她舅舅家還有如此風雅的趣味,在她的印象裡似乎李巧兒那邊也是個莊戶人家,是不識字的,怎麼這會子倒顯出一些書香門第的意味了?
“孩兒他娘,我回來了。”李德仁推開了自家的門,看着屋裡亮着的燭火心裡頭一陣暖意。
馮氏早就在屋裡等得急了,這天都黑全了也不見李德仁回來,只好拉着女兒在前堂乾坐着等他回來。這下聽見李德仁的大聲喊叫,一時欣喜,趕緊拍了拍一旁昏昏欲睡的大女兒的臉,讓她去通知家裡的傭人暖了飯菜來:“大囡,你爹回來了,趕緊去叫姆媽熱了飯菜送來。”
“噯,可算回來了。”馮氏提步迎上去。
繞過門屏,陶莞就看見了一個年約二十五六的少婦提着個幽亮的燈籠向他們走來,那火光映在她的鵝蛋臉上更顯柔膩纖美。
看來這舅母也算是一個不多一分不少一分,美得恰好的佳人了。這樣的小康之家有這樣儀態端莊的婦人主內,自然是再好不過,沒有公侯之家貴婦的盛氣凌人,卻又比那些平庸的婦人知幾分情趣冷暖,宜家宜室。
“這是阿莞吧?常聽你舅舅唸叨你,說要把你接來玩兒,沒想到今日就來了,要知道你今日來我就吩咐姆媽多買些菜了。”馮氏一瞅眼前跟在丈夫身側的小丫頭便知道這是丈夫心心念唸的外甥女,想着當初還是大姑子給自家籌的下海錢,纔有如今自家的發達,一時對陶莞也是慈眉善目,喜笑盈盈的。
她轉頭又怨怪起李德仁:“今兒一早出門時我怎麼說的?瞧你這急急毛毛的模樣,我這會端出一些熱了又熱的剩菜給咱外甥女吃倒是我的不是了。”
馮氏的一嗔一喜間皆是閨房女兒的嬌態,看來平日裡也是尊貴慣了的,若是成日勞心勞力爲家中柴米油鹽愁苦的農婦哪懂這些風情?她也算命好的那一個,做姑娘時上頭五個全是哥哥,家裡只得了她這麼一個閨女,未出閣時無論是爹孃還是哥哥嫂子都對她視若珍寶千依百順的,嫁了個丈夫沒過幾年也就發跡了,過上了小戶太太的生活,還被鄉里人說是個旺夫的面相,就更得丈夫和婆家人的喜愛。
李德仁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這個動作一下子便看出來是幼時沾染了農家人的憨厚淳樸。他的面色紅了紅,辯道:“我這不是瞅着外甥女哪能說走便走嗎?得得得,你趕緊備飯去,我外甥女可已經餓愣了。”
馮氏眼波流轉小啐了他一口:“呸,什麼叫你外甥女?阿莞也是我的外甥女,阿莞,你說是不?”
陶莞看着他們夫妻兩人一言一笑間全然和睦恩愛的樣子,一時心裡也歡喜得很,應道:“舅母、舅舅你們別爭啦,我阿莞是‘你們倆’的外甥女,一個都不能少,一個都不能漏。”
馮氏摟着她撲哧一笑,手裡的燈籠跟着也輕盈地晃了晃。
“娘,姆媽的菜熱好了。”
馮氏一轉頭,就看見自己的大女兒常欣一臉黑垢地從後堂跑了出來,瞬間就拉下了臉色罵道:“你這丫頭又淘氣兒了是不是?我怎麼說的,再去竈房玩燒柴要怎麼着來着?”
馮氏斜目挑眉看向女兒,等待女兒的回答。
“我……”李常欣一下子就擰巴着一張小臉,委屈得小眼淚直在眼眶裡打圈兒。
陶莞搖搖馮氏的衣袖,又看了看一臉黑乎乎慘兮兮跟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小女孩,低聲道:“舅母,你就別生氣啦,我在表妹這個年紀時還不是天天擱竈頭拿火鉗燒柴?”
馮氏轉過臉,看着陶莞的眼神一下柔和了下來,道:“你是幫着家裡做事,她這是胡鬧,哪能把騾子跟馬混作一團?”
這騾子自然是說她的淘氣鬼大女兒常欣,這良駒便是年紀小小懂得持家的阿莞。
陶莞暗叫不好,可千萬不能讓馮氏一個勁地把自己往死裡誇,哪個孩子樂意自家大人對着別人家的孩子一陣海誇落得自己好沒意思的?那她這表妹豈不是要恨死她了?
陶莞又急智道:“我瞧着表妹機靈活潑,自然是愛玩些,也不能只許男孩子淘氣女孩子一味細聲細語不是?像我這樣的農家女兒平日裡就野得很,還跟村裡的男孩子搶摘荷錢呢。”她轉頭對着小表妹露齒一笑,果然小表妹正眼睛晶亮地看着她。
“娘,她就是阿莞表姐?”
“嗯,你這丫頭倒是認親認得快,我都沒給你介紹你就順嘴叫上了。”
“嘿嘿,你跟爹天天唸叨,阿莞表姐的名氣可是連家裡的小雞小鵝都曉得啦。”
“小雞小鵝還能聽懂人話?你這丫頭就愛貧嘴。”馮氏白她一眼不理她,轉身拉着陶莞就往飯廳走,“阿莞,餓急了吧?跟舅母吃飯去。”
跟着李德仁和馮氏用過了晚飯,馮氏就準備帶她去家裡的廂房幫她安置下來。
這時李常欣偷偷摸摸從門邊探出個小腦袋,怯生生、軟糯糯地對着馮氏說:“娘——能不能讓表姐同我一起睡?我怕黑。”
馮氏原以爲她早去睡了,沒想到居然還鬼鬼祟祟地躲在門外,一下子睜大眼瞪她:“小丫頭片子都什麼時辰了還不滾上牀去睡!平日怎麼就沒聽說你怕黑?”
“娘——”
“就是叫你奶奶也沒用。”
“爹——”
李德仁尷尬地看了看自己的大女兒,又偷偷瞄了眼正發怒的妻子,輕咳一聲道:“孩兒他娘,就讓大囡跟着阿莞一起睡吧,她們女兒家的有話說。”
馮氏轉頭看着陶莞,用眼神詢問她的意思。
陶莞心想小孩子果然就是好騙,自己剛剛那麼三言兩語就收買了這個小表妹,如今她要跟自己親近當然求之不得啦,利索地點了點頭回說:“我也想同表妹一起睡。”
“李常欣,你可不準淘氣拉着你表姐說一整晚的話惹得你表姐睡不好,她白日坐牛車趕了十多里路已經夠累了,曉得不?”
“哦。”李常欣極其小聲地撇嘴應答。
“嗯?!”馮氏瞪了她一眼。
“哦!”她馬上大聲回答。
陶莞看着這個有趣的小表妹一下子樂開了花。
“阿莞,你缺啥就跟舅母說,這洗漱的物件我都已經叫府裡的姆媽給你備好了,待會兒給你送去。舅母知道你懂事,但你也別跟舅母生分,在家怎麼來在這還怎麼來,我呀……可是惦記着大姑子好多年了……”這話說到最後已經隱隱傷感起來。
“你這婦人怎麼又說起這些傷心話了?”李德仁加重了語氣責備馮氏。
馮氏婆娑着淚眼小睨丈夫一眼,又對陶莞說:“孩子,快去睡吧。”
“嗯。”
跟李德仁與馮氏道了別,陶莞就被李常欣牽着回了屋裡。
馮氏立在門邊看着她們二人離去的小小身影,一個蹦跳一個沉穩,心頭更是漫上一陣心酸。這一是心酸陶莞這可憐巴巴的孩子,居然在陶家黑瘦成了這樣,那一雙小手自己握在手心時愣是長滿了厚繭,還有些地方一看便知是膿包潰爛了又好,好了又爛才留下的傷疤;這二來是看着她們表姐妹情深,不由想起自己遠嫁他鄉的表姐,曾幾何時她去孃舅家時就最愛跟在表姐後面屁顛屁顛表姐前表姐後叫喚着,兩姐妹間永遠有說不完的閨房話,這一晃她都已經是三個娃的媽了。
“孩兒他娘,咱也早些睡吧。”李德仁走上前攬過妻子的肩,知道她又在多愁善感了。
馮氏把頭埋進他的臂膀,垂下眼睫低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