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慧想了想回道:“高高的、黑黑的,牙可白了。”
陶莞一聽黑了半邊臉,腦中浮現出一個身影。
這說的不就是那個狀似全能的陌生青年?在陶莞怔忡間,被衣服套住頭的小寶氣悶得都快憋倒了,在衣服裡面掙扎着甩頭大喊:“大姊,我快要被悶死啦!”
陶莞聽見小寶的呼喊忙不迭回過神,把衣服給他套了下來,慌忙地摟着他急問:“咋樣了?憋壞了沒有?”
小寶叉着腰趾高氣揚地說:“纔沒有,大姊快點給我穿衣服,穿完了我吃桔子。”
禁不住小寶的催促,陶莞趕緊幫他穿好一身的行頭,又把桔子剝了喂到他的嘴裡。真是搞不懂這小傢伙怎麼這麼愛吃桔子,就像在桔子裡做夢夢不醒似的,一大早涼颼颼的也不怕胃不舒坦。她想起前世自己學生時代一篇課文,《阿長與山海經》,裡面寫到阿長在新年早晨拉着童年的魯迅給他嘴裡強塞冷冰冰的桔子,惹得小魯迅十分不痛快。
見阿莞又在神遊,小寶吃完最後一瓣桔子,樂呵呵地把沾滿桔子香氣的小手印到了陶莞的衣服上,撒嬌道:“大姊香香。”
陶莞沒工夫與他這個小鬼頭閒扯,拎着他的鞋子就把他夾到腋下扯到竈房去洗漱。和着滾燙的熱水,往裡邊摻了點涼水,陶莞給小寶擦了一把臉,再一次提醒他:“待會見到昀表哥要問好,小孩子家家不能沒禮貌,小屁股給我定在椅子上不準像抹了菜油一樣老想往外跑。你昀表哥學問可大了,教你是你的福氣懂不?旁的人想請都請不來。”陶莞覺得自己有必要把話說得重一些,好讓小寶明白讀書的不易與重要性。
其實她倒是不求小寶真一定要學出些什麼,順其自然的同時盡力而爲是再好不過。
等陶莞牽着小寶到了前屋時已經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李昀已經命小廝在一旁研墨,天寒地凍,一看便知是上等的好硯臺,磨出來的墨居然沒被凍上。
李昀擡頭見陶莞牽了個約摸七八歲的小娃娃走了進來,料想必定就是自己的表弟陶成寶了,笑着衝他招呼:“是小寶罷,來表哥這坐。”
小寶迷茫地仰起頭向阿莞求助,陶莞暗地裡給他使了個眼色,又在他背後擰了一把讓他叫人,小寶才扭扭捏捏地上前乖巧道:“昀表哥好。”
李昀眉眼含笑,將他從地上抱起,讓他坐在自己的膝頭,問他:“今年八歲了?”
小寶搖搖頭,掰着手指頭說:“二孃說過年吃了湯圓就該九歲了。”
其實九歲才送去上蒙學,年紀是有些大了,不過陶家的家境李昀心裡有數,就略過這一茬繼續問:“你平日都愛玩些什麼?”
小寶沉思了一會,回道:“打麻雀、扔沙包、爬樹摘果子,現在天冷,我大姊說不準我到處跑,大冷天到處跑要被大雪怪捉走的。”說着還有模有樣地打了個怕怕的冷顫。
陶莞在一旁聽得很是心虛,這騙小孩子的勾當她常做,當初曾子殺豬教子,爲的就是以身相授,教兒童做人要言而有信,如今陶莞時不時撒謊哄小孩子只怕在李昀這樣的讀書人心中會留下不好的印象,於是陶莞內心又是窘迫又是緊張。
果然李昀擡眉,口中喃喃問道:“雪怪?”
陶莞嘿嘿一笑,對李昀打哈哈,閃閃避避地答道:“就是那個雪怪嘛,吃小孩的那個。”
李昀皺起眉,對她的言語不置可否,接着問道:“小寶平日可有讀些什麼淺顯的書?”
陶莞無奈地搖搖頭,她家哪買得起書,更何況又是在偏遠的農村,村裡幾個讀書人讀的都是又腐又臭的書,她纔不樂意向他們借這樣的書給小寶看,再說了,小寶大字不識一個,讀那些書也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李昀平日讀的書全是書院的,不覺得書的精貴,一時也會意不過來自己剛剛的問話有什麼不妥,待陶莞的臉上露出無奈又有幾分落寞的神情他便明瞭自己剛剛的失言。
他繼續道:“無妨,我便列幾本適合兒童蒙學的書回頭讓司君給送來,只怕到時候上夫子那裡也要用,我那裡有的也是我兒時讀過來的,正好拿來用上。”
原來跟着李昀的小廝叫司君,這名字不錯,一聽就覺得有文化有知識,哈哈。陶莞在心裡想自己怎麼這麼粗俗,居然用有文化有知識來形容,但想想自己也是十幾年都沒碰過紙筆了,平日說的話也都是農家方言,一點也不文縐縐,現在與李昀這樣的讀書人打交道難免會顯得有些吃力。
“那便謝過表哥了。”見什麼樣的人說什麼樣的話,陶莞自認爲這一句道謝中的那個“便”字委實有幾分儒雅的韻味,總算是能掰出一兩句像樣的場面話了。
陶莞殊不知李昀這麼陡然一聽陶莞說着文縐縐的話,在心裡着實開懷笑了一把,還想着這表妹確實古怪,時而頗懂人情世故時而又似乎沾着幾分不同於鄉里世俗的靈氣。李昀輕咳一聲,裝作無意道:“不必客套,該怎麼說還怎麼說。”
陶莞臉色訕訕,想:真不是好伺候的主。
李昀拿起桌上的狼毫筆,蘸了蘸小廝磨好的墨汁,提筆在白紙上連着寫下了五本書:《三字經》、《百家姓》、《弟子規》、《論語》、《千字文》。多了他也不敢寫,鄉間私塾有多少火候他心裡還是有數的,就這幾本書也夠小寶念一年了。
陶莞在他身後看着他如何走筆轉鋒,突然想起多年前自己初次去舅舅家時看見的門匾,那上面的字便是李昀的功夫,如今年歲漸長,原來字間的雋秀已經蛻變爲豁達通透,或許還是練了草書的緣故,一筆一劃間添了幾分狂放不羈的意味,恣意灑脫但又不失於常態,把握得遊刃有餘。陶莞驚歎於這樣的一手好字,抑不住心中的衝動,張開順嘴提議:“表哥,不若你給我家寫副對聯吧?”
平時去鎮上買還得花三文錢買那幾張紅紙,倒不如她去裁了剪窗花的大紅紙讓李昀親自提筆留墨,放在家裡也添幾分喜慶跟雅意。
在一邊伺候的小廝聽了插嘴道:“表小姐真有眼力,我家少爺的筆墨可是書院裡最好的一個,就是林尚書來了書院見了少爺的字也是滿口誇讚。”
李昀淡淡掃了一眼多嘴的司君,目光透着威嚴,司君一下就止住了話頭。
陶莞見狀忙不迭陪笑道:“我又不識字哪看得懂門道,只覺得表哥寫的字比街上賣的對聯靈動許多,纔沒臉沒皮來討了。瞧我,今日表哥來是教小寶,我在這打什麼岔呢。”說着擰擰一臉茫然的小寶,問他:“你覺得表哥寫的字好看不?”
小寶更加茫然地點頭。
陶莞見小寶配合地點頭,乾乾笑着:“表哥你接着□小寶,我去給你們再燒些熱水來泡茶。”
李昀原想叫住她,這大冬天的喝這麼多水該勤去茅房了,可見陶莞滿是自說自語興沖沖的也就不好掃了她的興致。
陶莞一臉發汗地坐在竈臺後面添柴火,暗罵自己今天怎麼這麼拎不清,先是神遊天外,現在又不清不楚地要起對聯,差點就露了餡。她要牢記自己現在是個文盲,絕對的文盲!
等她燒好一壺熱水提進去的時候李昀還抱着小寶,同他問話,又握着小寶的手帶着他在紙上運筆好讓小寶對寫字感興趣。陶莞深知小寶是個三分鐘熱度的主,別看他現在一臉興趣濃濃的樣子,指不定沒過幾天就覺得寫字累哭着鬧着不上學了。出了元宵沒幾日就要送小寶去私塾那裡,到時候小寶一個人在私塾也不曉得會不會鬧。
陶莞提着水進去,先是在李昀的空茶盞裡滿上熱水,又幫着小廝也續了一杯就湊到李昀和小寶的身邊靜靜不語地看着。
“表哥要不把小寶放到椅子上讓他自個坐吧?你這樣抱着他要累的。”
李昀擡頭對她一笑:“無妨,小寶比常喜輕多了,窩在懷裡還熱乎乎的。”
就是在睜眼說瞎話,一家人的肉到長小寶身上了,小寶這個小胖子居然被人說輕,陶莞可不信。知道李昀在說客套話,她也不好在旁邊打擾就自覺踱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來聽李昀授課。事實上也不算授課,就是說些有意思的事讓小寶對讀書感興趣。
小寶平時愛聽故事,什麼孫悟空之類的都要被陶莞講爛了,這麼多年講下來唯一的好處就是培養了小寶樂於聽人傾訴的好習慣。小腦袋瓜一動不動,小身板筆直筆直,小眼珠子炯炯有神,想起小寶聽故事時的嚴肅神態阿莞坐在椅子上就低低笑了起來。
笑聲惹來了屋子裡所有人的注視,等她發現過來時還裝作一本正經地咳嗽幾聲,用嚴肅的口吻低斥小寶:“咋不專心聽表哥說,快轉過去。”
小寶無奈做了炮灰,就連李昀對陶莞剛剛的行徑也是哭笑不得,越發覺得這個表妹原來如此生動有趣,全然不似在李府時恭恭敬敬、有禮有節的模樣。及此,李昀看陶莞的眼神有了一絲變化,帶着幾分探究又帶着幾分捉摸不透。
陶莞知道李昀在看她,無端有些惶然,只好藉着被用爛的理由閃身出門,口說:“表哥,我再去燒些熱水。”
李昀放下手中的筆剛想叫她停下,但眼角只觸及她匆匆走出房門的一片衣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