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約何端出來的目的並不是單純的吃飯和聯繫父女情誼,是以稍稍填了一下肚子,許弘文就放下了筷子,他有些刻意的發出了一些聲音,然後注意着何端的反應,卻失望的發現她仍舊微垂着腦袋,十分認真的在完成吃飯這件事。
到底不是養在自己身邊的女兒,就是不夠懂事。
許弘文皺了皺眉頭,然而想到今天的目的,很快又退去眼中的不滿,恢復了以往儒雅溫和的表象:“何端,你媽媽最近的身體怎麼樣?我聽說她前段時間剛剛做了開顱手術,恢復的怎麼樣?你錢還夠花嗎?”
到底是十幾年沒有管過這個前妻和女兒了,許弘文也不打算一開始就道出自己的來意,開顱手術需要一大筆費用,只是這筆錢在普通人家眼中可能會讓他們傾家蕩產,但對他而言並不是難以負擔的費用,他並不介意替何佩文支付這筆費用。好歹是夫妻一場,也算是他爲她盡的一份心意。
他自以爲自己扮演的父親形象很成功,卻不知道在何端眼中他不過是個自私自利的男人,不僅自私自利,還自以爲是。
她望着許弘文,不久前還覺得十分美味的東西突然就變得索然無味起來,胃像是一下子就達到了一個飽和的狀態,甚至還感覺到隱隱有些反胃。
她放下筷子,抽出紙巾慢條斯理的擦完嘴又擦手,竟好似沒有聽到許弘文的話。
許弘文不滿的皺了皺眉頭,聲音已經沉了幾分,“何端,你聽見我問你的話了嗎?”
何端的動作一頓,心裡突然就冒出一股火來,或許許弘文自己都沒有發覺,他的語氣是那般的高高在上甚至還帶着一絲絲的憐憫。
憐憫?一個爲了權勢地位拋棄妻女的男人有什麼資格憐憫她。
她冷笑一聲,覺得自己今天答應出來一起吃飯簡直就是腦袋進了水。
“何端,你這是什麼態度?沒人教過你跟父親要怎麼說話嗎?”或許是因爲心虛,何端嘴角那一抹嘲諷的笑意深深刺痛了許弘文的眼睛,這讓他再也無法維持所謂的風度,臉一沉,竟是直接開口訓斥何端,就差沒說她沒家教了。
只是他沒說的話,不代表何端不會說,她勾脣一笑,反諷道:“生我養我的都是我母親,我從來就不知道父親是個什麼的東西,又怎麼可能知道要如何和父親說話。許市委,您今天是想要教教我怎麼和我的好父親說話嗎?”
許弘文心頭一滯,隨即惱羞成怒的拍案而起,桌面顫了顫,那聲音聽得何端心裡一沉,原本囂張的氣勢也瞬間消弭下去,垂着眼站在那兒,竟給人一種楚楚可憐的感覺。
也讓許弘文感到一陣無力,他閉了閉眼,低聲解釋道:“何端,當年我和你母親分開是因爲性格不合,你也知道你母親的性子,疑神疑鬼,整天活在自己的臆測中,她……”
“她疑神疑鬼?她一開始明明好好的,她是被誰逼瘋的,許市委不清楚嗎?啊?”何端情緒失控的低吼道,話說得再冠冕堂皇也無法遮蓋他醜陋的面目,明明是他背叛了母親,又任憑霍穎對母親再三羞辱,如今竟然好意思將兩人婚姻破滅的原因推脫到母親身上。
那個溫柔如水的女人,在一開始遇到這個男人的時候,一定沒想到自己遇到的不是可以相伴一生的良人,而是一個連豬狗都不如的禽獸。
“許市委,你捫心自問,你對得起她嗎?她的一輩子都是被你給毀掉的,你還記得當初你娶她的時候發過的誓言嗎?你恐怕連想都不敢想吧?可是她活生生的把自己給想瘋了!是你把她逼瘋的!”
眼淚肆無忌憚的流下來,眼睛熱熱的,淚水模糊了視線。何端渾身無力的靠在門上,低低的哭出了聲,她不想在許弘文面前示弱。可是這一刻,她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情緒。
委屈,怨恨,不甘,這些情緒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她牢牢的束縛在其中,連呼吸都帶着難以自已的疼痛。
她下意識的環抱着自己,形成一個防備的姿勢
,防備着這個對她釋放着森森惡意的世界,防備着這個原本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男人。
隔壁包廂裡,幾人聽着何端沙啞的低吼聲,一時間心裡五味雜陳。和何端接觸最多的要數鍾臣南,饒是他平日裡對外人向來冷心冷清,這一刻也忍不住心疼何端,心疼之餘還帶着一絲絲的敬佩之意。
何端平時表現得太像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姑娘,安靜內斂,就連笑起來的時候都很靦腆。他還記得有一回楚靜寧在自己耳邊感慨道,何端的性格是被路遙養回來的。
可是事實上,何端的性格或許並沒有養回來,她只是聰明的選擇了將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封存起來,不要讓過去束縛住自己前進的腳步。若不是許弘文無恥得理所當然的地步,何端也不會爆發。
“什麼臭男人。媽的。”曉晨君把筷子一摔,面沉如水,心裡膈應得不行,要不是越霖拉着她的胳膊不放,她真的想衝到胳膊好好教訓一下那個許市委,讓他知道花兒爲什麼這麼紅。
“別衝動,往下聽。”調查了許弘文大半年,葉雲飛深知這是一個野心和頭腦並存的男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若是他猜的沒錯,就算何端現在情緒不對頭,許弘文也不會放棄自己的目的。
而他的確很好奇許弘文約何端出來所謀何事。
許弘文沒料到自己的幾句話竟會讓何端有這麼大的反應,一時間僵在原地竟是不敢上前,他張了張嘴,幾次想要說點什麼彌補,可是話到了嘴邊又重新嚥了回去。
說不出口,這一刻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沒有資格在何端面前擺一個父親的譜。只是對仕途的看重到底在心裡佔了上風,想到這兩日下屬意有所指的那些話,他終究還是狠下心道出了今天的目的:“何端,這些年是我對不起你們母女。我給你一筆錢作爲補償,你帶着何……你母親離開N市吧。”
“離開N市?”何端狠狠的抹了抹臉上的淚水,緩緩站起身來,“憑什麼?”
許弘文剛想開口,她就哼笑一聲,“憑你是市委的身份,還是憑你拋棄妻女的渣男身份?”
許弘文面皮一僵,身居高位多年,他已經很久沒有被人拿話頂撞過了,更別說何端說的話幾乎是句句戳心。
他清了清嗓子,僞善的勸道:“何端,你不用這麼仇視我。不管怎麼說,你身上終究有一半流的是我的血。你母親的心結,你比我更清楚,離開N市對她而言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而且,你就不想有一個新的開始嗎?”
如果何端還是那個在寒冷的冬天裡爲了賺錢不分晝夜的畫畫把手都畫腫的何端,還是那個爲了湊夠何佩瑜的醫藥費,一天三段只敢吃饅頭就開水的何端,或許面對許弘文的誘惑,她真的會忍不住心動。
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誰也無法體會那種絕望。自尊在某些時刻,是最無用的東西。
可惜啊,她早已不是那個連哭泣都害怕浪費時間的可憐蟲了。
她有了路遙,有了一羣關心她的家人,她再也不需要許弘文的可憐和憐憫了。
而這一切,都讓她有底氣正視着許弘文的眼睛,落地有聲的拒絕道:“多謝許市委的好意,我還沒有要離開N市的打算。許市委貴人事忙,可能不知道我母親的病情並不適合胡亂折騰。”
再怎麼僞裝,虛情假意終究還是變不成真心實意。
許弘文也想起了何佩瑜如今是個無知無覺的植物人,臉上閃過一抹尷尬,卻仍舊努力着想要說服何端:“你不要因爲和我賭氣就拒絕我的提議,如果是因爲錢,這個你可以放心,我可以給你一筆錢,足夠你以後的生活了。”
何端靜靜的看着許弘文,突然笑了,“許市委能給我多少錢?”
她笑起來的時候很好看,是那種清水出芙蓉的清麗,像是寫意的山水畫,令人眼前爲之一亮。
許弘文怔怔的看着她,竟好似看到了當初那個巧笑倩兮着依偎在自己身邊的女子。
“許市委怎麼
不說話了?還是根本就沒想過要用多少錢打發我?”
許弘文張口想要解釋:“不是……”
“別和我談什麼虛裡巴腦的感情。”何端卻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不想聽,“我要兩千萬,拿到錢我立刻就帶着母親離開N市。”
“兩千萬?”許弘文失聲叫道,在他的計劃中,最多隻會給何端兩百萬,這一下子翻了十倍的價格,實在是超過他的預估太多。
似乎並不覺得自己提出的價格有多麼不合理,何端不以爲意的聳了聳肩,“既然許市委拿不出兩千萬,就當我沒開過這個口。當然,我也不會離開N市。”
她站在門邊,微微往後退了一步,就握住了門把手,在許弘文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開門而出,“謝謝許市委的招待,想來以後沒有再見的必要了。”
瘦小的身體靈巧一轉,很快就消失在了視線當中。
許弘文咬了咬牙,本以爲何端只是個小姑娘,自己又願意負擔她以後的生活,案例說應該輕而易舉就可以說服她的。沒料到,是錯把一頭狼當成了無害的小白兔。
錯過了這個機會,也不知道日後再辦這件事要多耗費多少人力物力,要不是門外路過的客人令許弘文心生忌憚,他說不定真的會追出去,想方設法讓何端鬆口。
能進景宸的人,都是在N市有身份地位的人,就算來的只是外人眼中游手好閒的二世祖,可是他們的強大的家庭後盾本身就是別人不敢小覷的存在。
這段時間,許弘文身邊小麻煩不斷,憑他在官場的多年經驗,嗅出了一絲風雨欲來的危險。三個月後換屆大選,他有心更進一步,進入大京真正的權勢階層,自然不能放過身邊的一點風吹草動。
目前看來已經沒有辦法徹底掩蓋自己的前一段婚姻,那麼就不能讓這件事成爲有心人眼中的把柄。
好在他今日的行爲比較低調,應該不會被人注意到。不過就算放下心來,出於謹慎,許弘文並沒有立刻離開景宸,而是打電話喊來了在附近的秘書,半個小時後才離開了景宸。
何端離開了包廂後,並沒有馬上立刻,而是去了姚經理的辦公室,對於景宸,她並不陌生,不用人帶人就輕車熟路的自己找了過去。
見到姚經理的那一刻,她下意識的舒了一口氣,其實心裡並沒有一個明確的認知,可是就像是一種野獸的自覺,憑着本能找尋庇護。
“喝點水,臉色怎麼有點難看?”
手裡被塞了一杯溫水,何端輕聲道了謝,倒是真的覺得有些渴了,一口氣喝了大半杯水才放下杯子,然後就對上了姚經理擔憂的目光,心裡頓時暖暖的,“我沒事,可能是天氣太熱了,有些不舒服。”
“這天容易中暑,你自己多注意點。等會我讓人給你上點三豆湯,清熱利水的,最適合夏天喝了。”說着姚經理直接招呼門外的侍應生去廚房要一份三豆湯,連拒絕的機會都不給何端。
“去要一份三豆湯,再來個抹茶千層。”
估摸着何端應該沒吃飽,姚經理又體貼的加了一份千層,結果一回頭就看到何端眼睛微紅的樣子,頓時有些哭笑不得,“哎喲,這是怎麼了?要是讓路小姐知道你在我這裡受委屈了,可不得拆了我這把老骨頭啊。”
看着姚經理裝出一幅害怕的樣子,何端噗嗤一聲笑出來,吸了吸鼻子,“路遙纔不會呢,您別故意逗我。”
姚經理搖了搖頭,慈愛的看着何端,“哪裡是我故意逗你,路小姐有多在意你,你心裡比我還清楚。不管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別爲難自己,就算我幫不了你什麼,不是還有路小姐在嗎?”
何端先是一愣,然後就有些不確定姚經理到底知道了多少,只是看着姚經理慈愛的眼神,終究還是掩下了所有疑問,只是點了點頭,低聲說道:“我懂的。”
她早就明白有些人註定只能是陌路人,她的生命裡從來就不存在也不需要一個父親的角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