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水‘穴’中出來,外面竟是夜晚,但天空飄着細細的雪粉,遠處的山,腳下乾涸的河‘牀’與低矮破敗的房子都披上了一層薄薄的白‘色’。
子萬低頭看了眼自己又髒又溼的衣服,發現上面還粘着不少黑‘色’的細絲,拈到眼前仔細一瞧,竟是一團團的頭髮,那時才突然明白過來,那些堆積在植物根上本來以爲是須根的絲狀物竟是人的鬚髮,或者還有動物的長‘毛’,心裡不由一陣噁心。也顧不得下雪天黑,忍着一身腐臭,循着記憶直奔那日洗澡之處。
先一步出來的紀十剛洗好,正在避風處生起火烤衣服,火石火絨卻是從侑人那裡‘弄’來的。
子萬看了眼石隙間透出的火光,便穿着衣下了水,迅速洗好後穿着溼衣也走了過去。紀十早知他到,此時挪動身子騰出個位置,他走過去坐下。兩人誰也沒看誰,誰也沒主動說話。等身上寒氣驅除得差不多後,子萬便起身出去就着雪‘色’撿了一捆柴和只受驚逃出窩的野‘雞’回來。
烤了片刻,‘雞’身上漸漸冒出油來,被火一燎髮出滋滋的響聲。子萬不時轉着‘插’‘雞’的木棍,瞥了眼神‘色’蔫蔫的紀十,終於開口:“我不能娶你……”他是個自‘私’的人,不是沒有愧疚,但這尚不至於令他做出因爲一個錯誤而賠上自己一生這樣可笑的決定,無論他喜歡的是男人還是‘女’人。之前在‘洞’裡他措手不及,心防極弱,只覺對不起她之至,如今冷靜下來,此事便已不能困擾住他。
紀十撩起眼皮看過來,眼神有些恍惚,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他在說什麼。看到她這樣子,子萬心裡微微有些彆扭,但仍繼續道:“我是真的沒辦法喜歡‘女’人,在‘洞’裡之所以會跟你……那‘花’香好像有致幻作用,我當時以爲你是……”
“我知道。”紀十似乎終於醒過神來,慢吞吞地打斷他。那時她也看到了一些東西,這些東西與腦海裡現有的記憶相互‘交’鋒,不停地‘交’鋒……讓她頭痛‘欲’裂,思維遲鈍,甚至無法用更多的心思去介意身子被佔的事。
子萬微窒,一下子竟不知要如何接下去。
“翻一下。”紀十削尖的下巴微揚,點了點他手中的‘雞’,看他忙不迭地動作,才緩緩道:“我現在頭痛得厲害,不想說這事。”說着,她又垂下眼去,太陽‘穴’緊貼在石壁上,似乎想靠石壁的冰冷讓自己好受點。然而,只是片刻,她再次擡起頭,主動提及剛剛說過不想談的事。
“你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你。你不想娶我,我也並不是非要嫁你不可。誰在意那個……這事以後都別再提了,我懶怠理會。”說這番話時,她眼中閃過一抹戾‘色’,語速比之前要快許多,間中隱隱夾雜着煩躁與不耐。
子萬拿着木棍的手僵了下,等他黑着臉看過去時,紀十又已經閉上眼,一副完全不打算再睬人的樣子。抿了抿‘脣’,若是平時,他或許立即回諷了過去,但此時聞言雖有些不快,更多的卻是鬆了口氣。他萬萬不至於因一口氣而上趕着把麻煩重新招回來,因此見她無意再談,便索‘性’也閉了嘴。
‘雞’烤好後,紀十毫不客氣地分食了半隻,並沒有因兩人之間有了那麼一層關係而表現得尷尬或不自在。她不會跟自己的肚子過不去,無論是在什麼情況下。然而進食之後,只是閉目假寐了片刻,她便驀然跳起身衝到外面將剛吃下去的東西盡數吐了出來。
子萬錯愕地看着蹲在雪地中的小身影,第一個念頭竟是自己好像並沒有泄在她體內吧。當然他很快就反應過來這個想法有多荒謬,畢竟就算真懷孕也不可能這麼快就產生反應。然後又想到會不會是烤‘雞’的問題,但他也吃過,並沒覺得有什麼不舒服,運功內視也沒察覺異常。那麼就是……煩惱地捏了捏鼻樑,他站起身走了過去。
“沒事吧?”他低頭看着已停止嘔吐,正蹲在那裡發怔的小‘女’人,問。
像是被他的聲音喚回神,紀十肩膀顫了下,然後搖頭,站起身,踢了雪泥將自己吐出的髒物掩住。到水邊漱了口,回來時臉上又是一片木然,眼神呆滯空‘洞’,沒有情緒,甚至於像是停止了思考。
子萬發現這一回她竟不再閉眼,只是正經危坐,雙眼呆呆地看着火焰,如果不是偶爾伸手撿兩塊木柴丟進去,他真要以爲她着了魔失了魂。
沒人說話,這雪夜野地被寒風挾帶簌簌雪落與噼啪木柴燃燒聲襯得更加空闊寂寥。
“我頭疼。”不知過了多久,紀十突然開口。
已漸漸有了幾分睡意的子萬睜開眼,注意到她臉‘色’慘白,嘴‘脣’亦然,上面還赫然印着深深的牙印,顯然是極力忍耐下所造成。他記不清這是她第幾喊頭痛,似乎是自在水‘穴’中走失被他帶回來那次開始。他記得當時她提到了‘花’香,還有聽到他和人說話的聲音。說話的聲音不用問是那些巨蜂發出來的,並沒有長久令人頭痛的能力,‘花’香顯然也是,否則他不可能一點事也沒有。那麼她是……
沒等他開口詢問,紀十又極慢極緩地道:“他們說我家的村子遭了瘟疫,是莊主大義收留了我們這些孤兒,教武功,還能讀書……可是我看到了很多血,她把我藏在身體下面……我叫紀鶴,有記憶以來便是在山莊裡,後來又去了黑宇殿,不停地訓練,不停地將別人踩在腳底下……那小湯圓又是誰?梅乾菜說帶她去天徹莊學武,說要出人頭地,要永遠在一起,爲什麼要丟下她……”
“紀十。”子萬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但見她仿如陷在夢魘當中般掙扎難醒,心中莫名有些不忍,於是開口喊了聲。
紀十又低低喃語了幾句含糊不清的話,才遲鈍地轉動眼珠看向他,目光有些茫然,似乎在努力回想他是誰,半晌,終於扯了扯‘脣’角‘露’出一個勉強算得上是笑的表情,“子萬哥哥……”喊出這幾個字之後,眉頭卻緊緊皺了起來,‘迷’茫地道:“我不知道哪一個是真的。不……不,我知道什麼纔是真的,我是紀十、紀十……紀十是誰?我是誰?”
發現她又開始語無倫次,子萬心知不妥,正想說點什麼安撫住她,就聽到一聲包含了無數壓抑和痛楚的悶哼,原本還在努力思索的人驀然一頭撞向石壁。他大吃一驚,不假思索,伸手一把抓住她背心將人拉了回來。見其眼神錯‘亂’幾近瘋狂,眉頭一皺,果斷地點了她睡‘穴’。
抱起軟倒自己懷裡人事不知的‘女’子,他起身往侑人所住山谷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