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那幾天她非常的忙碌,家裡有幹不完的活兒,爸爸不許她出地,讓她幹家裡的雜活,讓她照顧母親。她每天給母親餵飯,母親現在只能吃半流質的食物,她的胃被藥物損壞了,無力消化其它的東西,加之她徹底的癱瘓,成日躺着,不能運動,她只能吃這些半流質的食物,否則會非常的難受。母親吃過飯,她扶起母親給她擦洗身體,由於久臥,母親的皮膚有許多地方紅腫以致潰爛。

平時這些事情由爸爸來做,這次趁她回來家裡有人照顧媽媽,爸爸放開手腳抓緊時間趕緊收秋,因爲收不及時就會影響秋澆,即秋季灌溉,而且,若周邊的耕地都已灌溉,滯留在地裡的東西將難以收回。

這裡地處黃河中上游,緊靠黃河,地下水位較高,水裡的鹽分會隨着地下水的蒸發被帶到地表,所以這裡鹽鹼地居多,秋季灌溉的目的就是壓鹽,使地表的鹽鹼隨灌溉水重新滲入地底,秋澆是統一的時間,誤過了自然會影響來年的耕種和土地的質量,所以每到秋季,這裡的農人們便疾風火燎,焦頭爛額地趕在秋澆之前收回地裡的東西。

她一邊忙忙碌碌,一邊在掐算着時間,完成那件現在像是糾纏在心頭的一件心事的大事,她一想起這件事情以及因此而可能要遭受到的漠視與輕慢,那顆柔軟的心便像在粗糙的石頭上磨礪,津津地滲血, 她脆弱而敏感的自尊便會非常難受,令她猶豫着,令她躊躇不前,她始終認爲自己在幹一件很不道德極爲羞恥的事情,所以她把它藏在心底不敢對任何人說起。

八月十三那天,她對爸爸說,她要去上班了,爸爸很詫異,說中秋節人家都放假,你怎麼還去上班,她說,今年的中秋節光好和國慶節趕在一起過,計劃生育年終報表也在這幾天做,她必須趕回單位,這件事情她沒有對家人說謊,的確,他們計劃生育辦的人都沒有放假,在她沒有回家之前李副鎮長就開會說過,計生辦的人中秋節不放假,等他們做完報表之後再補休。

爸爸,哦!的答應一聲,連聲說,對,工作重要!工作重要!千萬不要因爲家裡的事情影響了工作,她這位老實巴交的農民爸爸,這位一輩子沒有離開過土地的農民,對於女兒能夠吃上皇糧非常的自豪,他很擔心女兒會失掉這份工作,尤其是最近電視裡,新聞聯播裡經常說起要機構改革,要精簡裁員,他更是憂懼不安,戰戰兢兢,在他的意識裡因爲他們沒有顯赫的靠山,所以女兒這份託人花錢好不容易得來的工作就像是在波濤巨浪中飄蕩的一葉小舟,隨時有被巨浪拍碎的可能,他一聽到女兒不是因爲放假纔回來,便着急地催促女兒趕緊回去上班。

那天她坐上最早的一趟大巴車早早來到縣城,到之前那個“菸酒一條街”那個看好的店鋪和老闆一翻討價還價之後終於還是以“八五”折的折扣價買了倆條軟盒中華煙和一瓶昂貴的茅臺酒,她和老闆要了一個黑色的大塑料包裝袋,罩在這些東西的外面,她生怕遇到熟人,生怕被人看到她提着的這些奢侈品引起別人的注意。

她提着這些東西感覺沉甸甸的,還有那顆沉甸甸的心,這是半年的工資啊,她想起來就心疼的難受,她使勁兒咬了咬嘴脣,急匆匆地從那條街上拐了出來,又往東走了百十來米,避開那條街,站在路邊一邊焦急地等着打車,一邊小心地環顧四周,還好沒有發現熟人。

街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一聲聲刺耳的汽笛聲,像穿透耳膜直鑽入心頭的噪音,她煩亂而焦急地張望着過往的出租車,她一直保持着招手打車的姿勢,可是今天的出租車似乎都很忙,一輛一輛從她面前疾馳而過,等了好一會兒,終於有一輛車停在她面前,她急忙上車,坐在司機後排的座位上,吩咐司機去新縣政府大樓前面那條街。

縣城的變化很大,簡直有點陌生,城區像北擴展了不少,佔地面積幾乎比原來擴大了倆倍,原來許多舊街道被拆除新建,原來的片片農田變成了嶄新漂亮高樓林立的高檔住宅區和由鮮花綠草點綴的雄偉美麗的廣場,一條條嶄新寬闊的柏油馬路縱橫交叉着把偌大的縣城分割成好多塊,新城和舊址差異很大,對比鮮明,簡直像倆個世界,就像貧民窟和富人區的差別,隨着車子漸漸趨近新縣政府大樓,路倆邊都是一幢幢嶄新,富麗,豪華的建築,有桑拿洗浴中心,KTV歌廳,洗腳按摩中心和各色裝修豪華的飯店,賓館等等,她不禁感嘆,自己呆在那個偏僻的小鎮上,一年難得出幾次門,每回路過縣城也不過大巴車上下再大巴車上坐,一個過路的邊緣人而已,縣城幾時變得這樣繁華,她竟然不知道,突然間蓋起的這麼多奢靡享受的場所有這麼多人消費嗎?

車子已駛上縣政府前面的那條寬闊的油路上,縣政府那高大雄宏,氣勢巍峨的政府大樓雄踞於衆建築之首, 非常醒目,她一邊觀看路邊的街景一邊留心那棟獨立的三層樓,遠遠望見路北邊一排排二層樓中間矗立着一座塗成粉色的獨立的三層樓,她立刻吩咐司機把車停在前面三層樓的對面。

三層樓的對面是一個菸酒副食雜貨鋪,她把東西放在雜貨鋪門口,假裝買了一瓶礦泉水,一邊在雜貨鋪裡喝水,一邊觀察對面三層樓前的動靜,心裡不住的擔心喬書記今天在不在家?家裡有沒有其他客人?他家今天如果沒人在家該怎麼辦?別這麼大老遠跑來準備的這樣充分結果撲了個空。

她一邊張望着對面,一邊不時地瞟一眼放在門口的東西,大概她緊張煩亂,忐忑不安的心情,表現在臉上,雜貨鋪老闆娘狐疑地盯着她看,她瞥了一眼老闆娘懷疑的眼神不由得臉上**辣的,感覺自己像在做賊,而且意識到被別人誤解感覺極不自在,她準備立刻離開,可是老闆娘像未卜先知似的一臉神秘地悄聲說道,對面的人在家,昨天下午我看見白三菱車來過,今天還沒有看見三菱車再來,她一臉驚詫地望着老闆娘,哇!這女人簡直像神,把她的心思猜的竟然這樣準,她衝老闆娘感激地笑笑,出去提着東西鼓起勇氣朝對面三層樓走去。

這幢漂亮的三層樓佔地大約二百多平米,底層是一個寬敞的門臉房,門口擺着一個像吧檯裡經常擺的那種櫃子,靠牆擺着一些書架,書架大部分空着,零星擺着一些影碟,磁帶,雜誌等等一類東西,和門口對正,裡面靠牆裝着一長溜白色櫃檯,櫃檯後面站着一個神情淡漠,眉眼有幾分酷似喬書記夫人的瘦削的女人,她走過去小聲怯怯的問女人,喬書記在家嗎,女人只是冷淡地點了點頭,她心裡升起一陣希望沒有落空的喜悅。

她轉身循着樓梯快步上樓,到了門口心慌的不停地咚咚跳個不停,她略控制了一下情緒,輕輕地叩門,開門的是劉須,他倆看到對方同時吃了一驚,隨即,劉須笑着說進來吧,裡面喬書記問,是誰?劉須道,是小薛,喔,喬書記低聲應了一聲。

她一進門,屋子裡的豪華富貴盡現眼前,只覺眼前亮堂堂,光燦燦的富麗堂皇,高檔的淺棕色木質地板,柔軟紋路細膩的棕色真皮沙發,一色高檔的紅木傢俱:茶几,餐桌,還有其他傢俱都是紅木材質的,散發着溫潤柔和的光澤,漂亮別緻的吊燈,現代化的電器一應俱全,屋子裡散發着空氣清新劑的薄荷香味,這是她迄今爲止見過的最豪華的屋子,她只覺得眼花繚亂,暈頭轉向,目不暇接。

她不由得想起自家那破壁殘垣包圍着的堪稱危房的土房子,土屋子裡唯一的擺設就是一面連着竈臺的大炕,和一個破舊的看不出原來是漆成紅色的舊廚櫃,那個狹小,低矮,逼仄的小屋,一家人躺在炕上連翻身都困難的小屋,一股油然而來的自卑感像漲潮時洶涌的潮水般立刻從腳跟漫過頭頂,她惶惑遲疑地站在門口。

只聽喬書記笑着說,小薛,進來吧,她放下東西,站在門口躊躇着不知該不該換鞋,喬書記又說,不用換鞋,進來吧!她慢慢地踱進來,看到沙發上喬書記對面還坐着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她見過好多次,是修繕鎮政府大院的包工頭,臉上長着一個特大的酒糟鼻,看着讓人有點噁心,喬書記指了指沙發熱情地說,來,小薛坐下。

那個男人往沙發裡面挪了挪,讓出一大塊地方,她怯生生地坐下,耷拉着半個屁股,感覺自己這身寒酸的衣服根本不配坐在這樣高檔的沙發上。

喬書記指了指她面前茶几上一個很大精美的木質果盤,果盤裡放着各色乾果,水果,讓她吃,然後又說樓下廚房裡正在燉小魚,待會兒吃魚,她象徵性的揀了倆顆開心果吃,心裡是說不出的滋味。

喬書記和那個包工頭,劉須聊着天,她木木地坐着,感覺渾身彆扭而難爲情,她覺得自己應該乾點啥,便站起來說,自己下樓到廚房裡去幫忙,喬書記笑了笑說不用,不用,你只管坐着。

一會兒開飯啦,喬書記夫人和她之前見過的那個女人一人端着倆個大條盤上來,她立刻站起來問候喬書記夫人好,喬書記夫人斜眼瞅了她一眼,冷冰冰地說,嗯!好!好!隨後放下東西出去了,她要出去幫忙,喬書記說,不用,你找不到廚房的,然後招呼大家到餐桌就坐,她索性以一個客人的身份平靜地坐下來。

一會兒喬書記夫人和那個女人又端着幾盤涼菜進來,大家站起來趕緊讓座,那個女人放下涼菜說她還得照看着樓下的東西,不在這裡吃了,然後轉身出去了,喬書記的夫人挨着喬書記坐下,用憎惡嚴厲地目光盯着她看,她立刻低下頭來,感覺渾身不自在,如坐鍼氈。

她納悶,到底她哪裡得罪了這位夫人?招她如此嫌惡自己?俗話說“好狗不咬上門親,伸手不打笑臉人”,自己提着貴重的禮物小心地陪着笑臉,怎麼就令她如此討厭呢?其實是因爲她太單純了,太傻了,她總是看不穿別人的心思,所以她總是搞不清蔣鋮的心思,那時涉世未深的她更搞不清楚這個四十多歲女人的心思,現在想來,那個女人嫌惡她是因爲她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是因爲她還是她老公的下屬,她還不安分,她還野心勃勃地想往上爬,她還跑到她家裡來接近她的老公,她怎麼能不警惕擔心呢,她怎麼會歡迎自己呢?

喬書記看了看她夫人說道,酒呢,沒拿出酒吧,那女人面無表情地站起來從餐廳櫥櫃裡拿出半瓶茅臺遞給喬書記,喬書記笑了笑得意的說道,這是一千多塊錢的茅臺酒,今天給你們嚐嚐,說着拿起酒瓶在他們面前的酒杯裡個個斟滿,到她這裡時,她用手擋了擋,說我不喝酒,喬書記口氣霸道地說,喝!喝!今天都得喝!然後看了她一眼說道,小薛是不是怕了!來先吃點,不要緊張,就當是回到自己家裡了,我和你表舅的關係不錯,你來咋鎮上班也是你表舅的面子,要不基層一般不想要女同志,張副鎮長當初不同意你去計生辦,我也很爲難,是我給他施加了點壓力他才同意的。劉須附和着說道,就是,在基層,女同志幹工作不得力,尤其是下鄉很不方便。

喬書記又說道,現在分配個工作可真難呢,沒有分配的畢業生多的是。

這話怎麼聽着這麼耳熟呢,哦,表舅曾經說過。

喬書記雖然臉上掛着笑容,很是坦城懇切的說着,可是這些話聽在耳裡,怎麼着都覺着彆扭,心裡極不舒服,很不是滋味,她聽得明白,他說這些話無非是要她感激他的大恩大德,感激他施捨了一份工作予她,感激他解決了她的飯碗的問題。

可是爲什麼,爲什麼我原本合理合法的工作分配最後竟然演變成一場人情交易呢?當初考學的時候明明白白是計劃內招生,他們是統招統配,她記得她曾經謙卑地填過一張表,表裡有一項內容,問,畢業後是否服從分配,老師還諄諄告誡他們必須填服從分配否則學校將不予錄取,她於是誠惶誠恐謙卑的填上完全服從分配,可是畢業後她在無比煎熬的等待中終至無人問津,她求了人,花了錢,受了本不該受的屈辱,好不容易得了一份工作,現在還落下這麼多人情債,她還需要感激這麼多人,如此算來她這一生需要的感激多少人呢?

唔!她想她還算是幸運的,她提着豬頭居然有廟門可找,可是她那倆個沒有分配的同學就沒有這麼幸運了,他們簡直慘不忍睹,他們沒有廟門可找,或許他們連豬頭也沒有。

黃娟需要感激別人嗎?她高中畢業,上了不到倆年班,檔案上卻記載了五年的工齡,按她的年齡推算她還未成年就在政府部門工作了,她可真是人民的好公僕啊!未成年就開始奉獻了!她當然不需要感激別人嘍,而且恰恰相反,自有一幫人爭搶着得到她的垂青呢,爭搶着她給他們機會讓他們感激她。

這世界還有道理可講嗎?這世界----沒有道理可講!我們只遵從**裸的叢林法則,怪只怪她投錯了胎,怪只怪她沒有投胎在官老爺老婆的肚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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