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39

慕容熙雖知南宮瑾來者不善,卻又不好表露出來,當下命人於芷蘭苑設下酒席,以盡地主之道。

“表哥!”

落座之時,南宮瑾因是新來貴客,自當上座,慕容熙爲主人,便挨着南宮瑾坐下,一直挽着慕容熙胳膊的南宮璇此刻依然不願放手,正欲在慕容熙身旁坐下時,卻被宇文昊伸手拔到一邊搶了位置,忍不住噘嘴埋怨。

“璇兒不得造次,我與你表哥、熙哥哥皆是男子,本來我們男人喝酒不應讓你參與,只因沒有外人才沒有計較許多,你雖上了桌面,也當規規矩矩坐到一旁纔好。”

“你們男人都討厭!”

熙哥哥對我冷漠,表哥搶我位置,你這個大哥又擺長兄的架子教訓我,討厭討厭都討厭!南宮璇氣得噘着嘴,拿起筷子,夾了一道菜放到嘴裡,邊誇張地大嚼邊拿翻着杏眼從南宮瑾一直瞪到宇文昊,尤其是瞪到宇文昊時,目光最是兇狠,似乎要把宇文昊生吃下肚。

南宮瑾看着這個被父皇和母后慣壞的妹妹,搖頭一笑。慕容熙方纔還因厭惡南宮璇纏着她而冰着臉直皺眉頭,此時亦是忍俊不禁,一聲輕笑。

宇文昊脣角輕揚一笑傾國中,卻隱隱逸出幾抹詭秘,璇兒,知道麼?在坐的四人中,認真算起來,唯有你瑾哥哥一人是真正的男子。笑畢,想起青梅竹馬的愛人已移情別戀,自己有苦難言,一時間傷懷不已,連連自斟數杯,仰首飲盡。

“表弟……

“表哥……”

“昊兄……”

南宮瑾、南宮璇、慕容熙見宇文昊旁若無人眼角含淚自顧痛飲,定是因憶起身世之變而借酒銷愁,無不黯然神傷,動情地勸慰。

慕容熙更是感激宇文昊曾捨身爲自己擋下暗掌,於是,在他拿起酒壺欲再次自斟時,伸手輕輕按下他手,柔聲道,“昊兄……昊兄重傷初愈,不宜多飲……”

在慕容熙纖手放在宇文昊手上那一刻,宇文昊心中猛然一酸,身體亦隨之一顫,良久,擡起頭來,目光迎上慕容熙關切的眼神,長睫一抖,兩滴晶瑩的珠淚自臉頰滾落,順着胸前衣襟,悄然滑入塵埃。

這目光……

慕容熙對着宇文昊似嗔似怨情意綿長的目光,思緒變得悠長,想起幼時習武,每每受傷之時,童兒便邊溫柔地給她包紮傷口,邊用這樣的目光看她。

“表哥?”

想起表哥之所以被姑父廢掉太子之位,除了受姑姑牽連外,就是因爲東宮侍人多次向姑父告密,說表哥有斷袖之癖,與幾位將軍之子關係曖昧,姑父盛怒之下,纔不顧朝臣勸解,廢掉表哥儲君之位。起初從父兄那裡聽聞此事時,南宮璇並不放在心上,此時見宇文昊看慕容熙的眼神明顯“異常,心中不由一動。

南宮璇一聲疑慮重重的呼喚,使慕容熙和宇文昊同時緩過神來,慕容熙拿開手,宇文昊亦將手抽回,拿起筷子,漫無目的地看了一眼滿桌佳餚,隨意夾了一道放進嘴裡,輕嚼慢嚥,雖是在掩飾方纔的失態,卻是優雅非常。

南宮瑾看到方纔的一幕,心中也是一動,當初明帝廢姑姑皇后之位時,父皇已然振怒,欲與明國兵戎相見,但因鐵證如山,不好冒天下之大不韙,方纔作罷;次日明帝又下詔廢太子,父皇更是怒不可遏,縱使姑姑有錯,表弟又未失德,卻遭連坐見廢,豈不太藐視皇后孃家慶國無人麼?因之慾與明國大動干戈時,卻傳出表弟見廢主因乃是姑父怒其有斷袖之癖之故。父皇不信,隨即派人暗中打探,得知確爲實情後,這才未起兵事。

慕容熙冰顏絕代,且文滔武略堪稱雙絕,向來挑剔的璇妹都對他一見鍾情,更不要說其它人。表弟剛纔看慕容熙的眼神愛意濃厚,分明亦是傾心於慕容熙。而慕容熙生性孤傲,對世俗禮節向來不屑一顧,而且,也素有斷袖傳聞,雖然對方十有八九是自幼遺失的表妹宇文曌,但畢竟尚未證實,若是表弟與慕容熙“打成一片”,不但會傷璇兒的心,慶國也因此尊嚴喪盡。

南宮瑾對南宮璇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不要顯露鋒芒,隨即看着慕容熙,面帶微笑,朗聲道,“熙弟,瑾兄此次前來貴府,爲了兩件事而來,一件,熙弟因爲我大慶未來東牀之故,收留姑姑與表弟與府上多日,我慶人感激不盡,瑾兄備了薄禮而來以示酬謝,並順便接姑姑和表弟回慶國,以慰父皇對姑姑思念之情。”

“接母后一人回去吧,母后生在慶國,慶國是她故鄉,我生在明國,是明國人,故國既將我驅逐,留在哪都一樣,我還是留在鎮南王府吧。”

接宇文昊母子到王府,本是爲了自己與童兒的婚事,中道叫慶國人接走,諸多努力豈不功虧一潰?慕容熙聽了南宮瑾的話,心中立時亂作一團,將要開口婉拒時,卻聽宇文昊輕啓朱脣,搶先一步開了口。

“這……”

南宮瑾聽了宇文昊的話,不禁舌頭打結,表弟竟然因留戀慕容熙連慶國都不願去,這真是出乎他預料。

“表哥!”

見宇文昊說話如此露骨,想起往日他多次阻止自己親近慕容熙,南宮璇再也壓不住心中怒火,一聲怒喝,拍案而起。誰與她爭慕容熙都會被她視爲死敵,即使是表哥宇文昊也一樣。

慕容熙正暗自思索對策,被南宮璇激烈的反應驚的一愣,宇文昊所說也在情理之中,她這是發哪門子火?

“璇兒!”南宮瑾雖是覺得宇文昊明知慕容熙是璇兒未婚夫還要執意糾纏,有些過分,但見南宮璇發這麼大火,也覺無禮,因此狠狠瞪了一眼南宮璇,直到她坐回位置低下頭,才笑着對宇文昊和慕容熙說道,“只因父皇多次在我和璇兒面前提及想念姑姑和表弟,欲接回慶國陪伴左右,卻遭表弟拒絕,璇兒一時心急,出言不遜,還請表弟和熙弟多多包涵。”

“表哥放心,璇兒的脾氣我早見識了,斷不會與她計較。”宇文昊淡淡一笑,說完,夾了一道菜放進南宮璇碗中,道,“來,璇兒償償這魚味道如何。”

南宮璇雖然氣急,當着慕容熙的面,也不好指責表哥斷袖對自己未婚夫有非份之想,加之大哥在一旁發威,且宇文昊彬彬有禮,只得拿起筷子,奮力將宇文昊夾給她的魚片搗成漿糊,才沾了一點放進嘴裡。

慕容熙看在眼中,只覺這表兄妹二人關係似乎十分微秒,一時又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只是一笑了之。

這第二件,則是爲了表妹宇文曌而來,明國向來文禮興旺,但兵事孱弱,又逢民間盛傳皇室陰陽失調天瑞已盡,內亂四起,蠻軍因此大起歹意,前日三部聯合,四十萬草原狼騎已齊集明國邊境,明國可謂危在旦夕,姑父向來文弱寡斷,如今強敵壓境,慌亂中將更顯無能,辰妃長子宇文晑手握重兵,且早對皇位虎視眈眈,極有可能受辰妃指使趁機帶兵逼宮弒父而代之,

“瑾兄方纔說此番前來有兩件事要辦,其中一件是爲接姑母與昊兄去慶國,不知這另一件事是?”

第一件已然是個難題,慕容熙隱隱感覺到,這第二件事必定更加棘手,心中很是不安,但她一向喜怒不形與色,此刻亦是淡定如常,清眸一轉,看向南宮瑾,不緊不慢地問道。

聽慕容熙發問,正自生氣中的南宮璇不由擡頭,有些緊張地看向南宮瑾。南宮瑾向來老練,本就是賣下關子等慕容熙主動詢問,心中早已將說詞倒背如流,此時見問,便從容道,“這第二件,則是爲了表妹宇文曌而來。”說完,看向慕容熙,等他反應。

“喔……”慕容熙聽到“宇文曌”三個字,手一僵,端起的酒杯在嘴邊停住,但瞬間又恢復自如,輕抿一口將酒杯放下,淡然一笑,道,“原來如此。前些日子,熙弟也曾無意間聽下人說起關於寶公主的傳聞,說她美貌傾國、姿容絕代,且身在雍國,卻不知是真是假。”

好,熙哥哥,叫你裝,等我把表妹揪出來,看你再裝!南宮璇聽了慕容熙的話,不由又氣的厲害,只不過憎恨的對像已經由宇文昊轉移到宇文曌身上,夾了一道菜放到嘴裡,鼓着粉腮,用力地嚼着。

宇文昊則如若未聞,勿自悠閒地拿起湯勺,爲自己舀了一勺香湯,放到面前的小碗裡,優雅地端起,輕抿一口,不住地點頭,吟詩般,道,“好湯,好湯”,雖是被南宮璇連着拋了N個白眼,依然一幅陶醉其中的表情。

南宮瑾一眼看出宇文昊明顯是在攪局,不禁也有些生氣,但他終究是十分歷練之人,不至於像南宮璇般喜怒都寫在臉上,只清了清嗓子,將視線從宇文昊身上移開,轉過臉去看着慕容熙,道,“不知熙弟是否已有耳聞,前日郯郝軍隊三部聯合,四十萬草原狼騎分成兩路,兵鋒直指明國邊境,明國如今危在旦夕。”

“喔?!”郯郝聯合進犯明國?慕容熙聽了,心中一驚,中原三國,明國軍力最弱,如今又逢民間起義不斷,皇室內部不和,全國上下,人心慌慌,焉能擋住郯郝進犯?忙斂容道,“竟有此事?!”

南宮瑾見問,點了點頭,道,“明興帝向來孱弱寡斷,今遇強敵壓境,更是手足無措,且辰妃一派頑拒我慶國援軍,太子死黨則堅持不讓雍國援軍入境,”南宮瑾說到“太子”時,停了下來,看了看宇文昊,但見他依然專注地吃着酒菜,對明國生死置若罔聞,禁不住搖了搖頭,接着道,“明國之所以會民間起義不斷、皇室紛爭四起,歸根結底,乃是由表妹引起。若能找到表妹送回明國,則太子歸位,內患盡除,軍民同心,即使不用慶、雍兩國援助,亦能解郯郝之危。又況且到時表弟恢復儲君之位,明國自不會拒我慶國援軍,兩國聯手,區區郯郝豈是對手?。”

南宮瑾言下之意,分明是要逼我交出童兒,雖然他心思未免狠毒,不過明國突遭百年一遇的蠻族進犯,使救危除難的焦點一下子聚集在童兒身上,實是天在幫他,非旦我,即使是母后在場,怕是也沒有拒絕的餘地。慕容熙聽罷,心中不由動搖,低頭沉思良久,一時猶豫不決。

見慕容熙陷入沉思,南宮兄妹心中對於慕容熙知道宇文曌下落已然有了十成把握,臉上不由顯出志在必得的神情。

“這麼急着找曌兒做什麼?這麼多人挖空心思在找她,中原三國男女老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曌兒自己應該也早已知道了。她既不願出來相見,定然有她的理由,依我看,多半是過慣了逍遙快活的日子,不想去那深宮中受束吧。”

宇文昊眼角餘光看到南宮兄妹的表情,鼻中輕哼,臉上掠過一絲冷笑,邊說邊端起酒杯氣定神閒地輕抿一口,腦海中浮現出那晚見到的頑皮面孔,心中一暖,又禁不住欣然一笑。他對這個情敵,還真是生不出一絲一毫的壞感,他見到她的第一面,便從她言談舉止中看出慕容熙爲何會對她動心了,連他也不得不承認,她的確很可愛,可愛的讓人不由想將她擁入懷中。

宇文昊此語一出,南宮兄妹及慕容熙無不愕然,南宮兄妹認爲是慕容熙藏起了宇文曌,慕容熙自己也覺得是自己故意隱瞞童兒的去向,經宇文昊這麼一說,三人才都想起,遲遲找不到曌兒,不是誰的過錯,只是曌兒自己不願現身的緣故,南宮兄妹根本沒有理由怪罪慕容熙,而慕容熙也不必爲此自責。

“表哥,我和哥哥急着找曌兒可是爲了你們明國社稷安危,你說這話未免太不盡人情了吧?”

南宮璇再次氣的拍案而起,她真是對這位胳膊肘向外拐的表哥無法忍受了。南宮瑾沒有像上次那樣朝她瞪眼,只是默默坐在一旁,盤算着表弟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哼,”宇文昊聞言一笑,你們心思何曾有這麼單純?若有一半在我明國安危上,我宇文昊便感激不盡,想畢,淡然一笑,緩緩道,“明國社稷安危不用你們操心。”

“你!”南宮璇這下是徹底生了氣,索性撕開臉,冷笑一聲,用嘲諷的語氣說道,“好,這話可是你說的,那我們慶國人就按兵不動,你們明國就等着淪陷於郯郝鐵騎之下做亡國奴去吧。”

“表妹,你這話說的太早了。”

縱使南宮璇氣得渾身顫抖,腮旁烘起兩朵火雲,宇文昊依然淡定如初,語調十分平緩,但卻充滿不容置疑的語氣。

南宮兄妹一時之間竟被宇文昊的氣度鎮住,心道,這個人是我們熟悉的那個宇文昊麼?他一向文弱無能,膽小如鼠,遇到一點難事便慌亂不堪,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與他父皇明興帝如出一轍。但是眼前的這個人……

慕容熙則越來越覺宇文昊的言談舉止像極了以前的童兒,童兒疏通知事、靜淵有謀,即使五雷轟頂,依然穩坐泰山,不現半分慌張之色。想起往日他表現出的與童兒的種種相似之處,慕容熙不覺呆住,世上怎麼可能有這麼像的兩個人?

正在南宮兄妹、慕容熙三人發呆之際,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房外傳來,隨後,幾個身穿勁裝的白髮老者橫衝直撞,不顧門衛阻攔,闖了進來,走到宇文昊身後,齊齊跪伏於地。

“啓稟太子,老奴等剛剛接到密報,九門提督徐風昨日發起兵變,帶領御林軍將皇上軟禁於日光殿,逼皇上下詔恢復殿下儲君之位,徵遠將軍龍顯哲等亦於與郯郝交戰的前線搖旗呼應,聲稱兩軍交戰,民心慌亂,要太子昊親往監軍,以震三軍瑞氣。皇上已與今日辰時下詔,復立殿下爲太子,並密令老奴等護送殿下回國。”

………

這從天而降的消息令南宮兄妹和慕容熙目瞪口呆,宇文昊卻並無驚異之色,暗道,他們果然搶在辰妃之前下手了,看來哥哥這個斷袖做的還是很成功的,隨即不慌不忙,從座位站起身來,親自攙起幾位老侍衛。

“熙弟,昊兄有君命在身,不得不離開了,只是這芷蘭苑還未住夠,不免遺憾,以後閒下來,一定還會回來叨擾。”宇文昊攙起侍衛後轉過身對慕容熙作了一揖,微笑着說完,便又對南宮兄妹道,“表哥,表妹,放心,昊已非昔日一步三嘆,傷感滿懷,軟弱無能的那個花瓶太子了,今次回去,辰妃及郯郝都還能擋一陣子,你們不要這麼急着找曌兒,她愛玩兒,就讓她再玩些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