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到了這個季節不會有這麼大的雨量了,可是老天爺像是權力失控,毫無節制地任憑大雨從天而降,放任自流。雨公似乎沒有接到老天爺任何要求停雨的指令。
雷聲東西南北炸來炸去,響徹在整個華北上空;閃電上下閃爍,左右竄動,照亮了瀰漫天空的昏暗高空。
這一天朱友康心裡裝了一萬個不高興。
自從開學以來,他從內心裡就一直鬧矛盾、打嘀咕——一個死心眼想輟學。在學校裡他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一大早就陰雨連綿,淅淅瀝瀝地繼續着昨天的態勢,一點也沒有要停不下來的意思。
他像前幾天一樣,把昨天晚上一頁挨着一頁背誦的嶄新的新華字典放在書包裡。這是他利用五六個星期天,翻遍村外所有山崗,從石頭下面捉蠍子換來的心愛之物。
接着,他把他娘爲他準備的兩個黃燦燦的玉米高粱麪餅子,用籠布結結實實地包裹幾層之後,藏在書包的最底部,這樣到學校以後不容易被同學發現。
學校中午沒有飯,只管給學生把自帶的乾糧騰熱,籠扇下邊是開水,喝完爲止,不再另燒。
朱友康因爲自帶粗糧,不會拿去騰熱,他怕別的同學發現,在中午吃飯時間,總是偷偷地一個人躲到中丘水庫附近去吃,吃完之後,找一個乾淨的河溝,喝幾口河水就算是吃過午飯了。
他心中煩躁地從小屋子裡,背上他最心愛的堂哥當兵時贈送給他的綠色軍用書包,戴上他堂哥贈送給他的心中最愛的綠色軍帽。
新華字典、軍用書包、綠色軍帽——這是他最引以爲豪的三件寶貝。
然後,從小板凳上面拿起一片破舊的到處是褶皺的塑料布,一出門就罩在頭頂上,儘管這一片塑料布還有幾處露天的地方,可是,這已經是家裡最好的一片塑料布了。
一邊走着,一邊順路叫上自己的幾個同鄉哥們,一路上相伴着過了泥濘的小路,沿着中丘河南岸下了大坡,幾個人手牽手,淌着膝蓋深的河水過了河,再上一個陡坡,穿過中丘村一個小巷左拐,就到了學校。
這是他一年多來已經走得十分熟悉的路徑。在這條路上,他已經熟悉到閉上眼睛也知道哪裡是溝溝哪裡是坎坎。
尤其是今天,是他最爲糟糕的一天。
第一節課剛剛下課,另一個班的兩個學生,他叫不上來名字,但是,已經十分熟悉的兩副狼狽爲奸流氓成性的面孔,在廁所一角迎住他,藉口“借戴幾天”強行從他頭上奪走綠色軍帽,他根本沒有想到,還有這樣的學生來欺負他。
其實這兩個浪蕩混鬼已經對他的軍帽垂涎三尺,窺視已久了,只是沒有合適的機會和合適的藉口。這次“搶劫”也是他倆蓄謀已久的動作。
朱友康不便多爭論,因爲他知道這倆背後還有幾個爪牙,是學校裡的刺頭,又是學校挨着的中丘村“地頭蛇”。讓了心愛之物,心裡感覺頂天的屈辱和憤怒。
這種憤怒和屈辱的表情和眼神讓這兩個混球看在了眼裡,記在了心裡。
本來這件事朱友康認輸就算了,朱友康趁着中午吃飯的時候,又從那個高個子趙鐵柱頭上奪了過來——後來打問才知道其中一個傢伙叫趙鐵柱。
這下可就捅了馬蜂窩。人家背後人多,朱友康一個人哪裡是他們的對手啊。
趙鐵柱當着衆人叫道:“大家看昂,這小子搶了我的軍帽,還偷吃了我兩個白麪燒餅”。
搶了軍帽大家看得清清楚楚,這吃白麪燒餅並沒有誰見到。可是根據習慣定律,搶軍帽在先,是實實在在的證據,所以很多人也就相信偷吃白麪燒餅也一定是事實。
結果被班主任語文老師楊桂花一頓痛批。除了還給人家軍帽,還要答應第二天從家裡帶上兩個白麪燒餅,賠償給人家趙鐵柱。
人家個頭大,人又多,又是地頭蛇,花花腸子多,餿點子層出不窮,其班主任楊老師不太注意,這個姓趙的以前跟別的同學也有類似的事件,他是一個有“犯罪前科”的人。
他們用同樣的手段欺負過好幾位同學,都是非常成功的。因爲這位班主任楊老師是新來不久的代課老師,對學校的情況還不夠熟悉。
就這樣,朱友康一肚子的窩囊氣沒處訴說。明明是自己的軍帽,正常要回來反而自己倒是成了偷帽賊,這倒不說,莫須有的罪名也攤上了,自己還成了偷吃人家白麪燒餅的“壞蛋”!
並且人家有人證。關於軍帽,趙鐵柱找了兩個同學在班主任楊桂花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證,朱友康原來的軍帽是在中丘水庫玩水的時候被淹沒在水庫裡了,他戴的軍帽是從村裡親戚軍人給的。
關於白麪燒餅,趙同學又找來兩個同學作證:在今天中午打飯的時候,朱友康錯拿了自己的兩個白麪燒餅,並且有人證明朱友康除了今天,從來就沒有在學校吃過白麪燒餅,因爲他那裡窮,帶來的都是玉米高粱餅子粗糧。
以上這些說辭,楊老師信以爲真,不容朱友康“狡辯”!
也是的,因爲趙鐵柱就是學校駐地中丘村人,學校西邊就是中丘水庫,儲水量很大,在本地是最大的水庫。因此,中丘村水澆地很多,除了上公糧,家家都有白麪吃。
而朱友康則不同,他村距離中丘水庫南邊足足有八里地,並且都是片麻岩丘陵地帶,滿山都是野草荒地,幾乎都是“望天收”。儘管村東有個不起眼的救命河小水庫,可是,誰都知道,那條河名字就叫“救命河”。
這座水庫盡其所能,一年下來最多也不過能夠灌溉幾十畝地。只能勉強得到口糧來養家餬口。所以,南丘村是“遠近聞名”窮山村。一年能吃上白麪的也就是可圈可點的幾天。再加上前幾年村裡婦女外出拾小麥出了車禍,丟了一條人命,這個窮村的名氣就更大了,傳播的也就更遠了。
外出的村民到了外地,都不願意說出自己的村名,感覺村名本身就是一種羞恥;感覺活在這個村,在外人眼裡,幾乎永遠都擡不起頭來。
臨近下午放學的時候,朱友康剛剛值完日——打掃教室衛生後,從書包裡拿出“珍藏”的那片髒兮兮的打了很多褶皺的塑料布,小心翼翼地把破舊的左腳跟下薄的一走路就硌腳,鞋面上掛破幾個口子的千層底布鞋,塞進他堂哥友兵當兵時送給他的,已經有些發黃的綠色軍用書包裡,兩手緊緊捏住塑料布的兩角撐在頭頂,頭上一改往日的軍帽雄威,成了光禿禿的圓球。
然後,他又伸手摸了摸書包裡的心愛新華字典。他心裡暗暗禱告:老天保佑我的新華字典,千萬別和軍帽一樣,丟了不算還要倒打一把屎!現在三件寶貝只剩下兩件了,不知道被搶走的那一件寶何時才能完璧歸趙。
他在校園掃視了一眼,發現自己是最後一個離開學校的。
於是,光着腳,急匆匆,心裡有點害怕地從學校跑出來,看了看天色已晚,其他同鄉同學都已經跑到自己的前面,趕往回家的路上,他趕緊往前去追。
他出了校門,向右拐過一個彎兒,穿過一個南北小巷,在小巷的盡頭,沿着一個陡坡下了中丘河。只見河川霧氣繚繞,細雨濛濛。
幾天的雨水積累之後,河水水位明顯暴漲,他仍然沿着被河水淹沒的,已經看不見的原來小路,準備躺過這條河,誰知河水水位居高不下,而且水流衝力不斷加大,走着走着就身不由己了。
從腳脖子深到後來沒過膝蓋,再到後來的齊腰深,再後來身子已經禁不住河水的衝擊了,他已經無法支撐起自己的身體,他的書包已經浸泡到河水裡,他已經無法顧及裡面剛買的心愛之物——新華字典了。
那是他利用五六個星期天放學時間,東奔西跑,走遍了大北崗、蠍子崗、牤牛崗、孤山崗幾乎村子周圍的所有山崗,翻開了不知道多少塊石頭,捉到的蠍子,又經過鹽水煮泡、晾曬、加工換來的。
別的他倒不是太在乎,唯獨這本新華字典讓他無法割捨。它在水中一邊想着,一邊掙扎着,爲了不被河水沖走,他很快扔掉手中的塑料布,趕緊反過來死死抱住書包。
因爲經常到河裡玩水,學會了游泳。自從上了初中,尤其是到了夏季,每天往返兩趟,有時候除了上午放學後,下午上學前要到中丘水庫、中丘河道游泳之外,上體育課也會去水庫學習游泳。
所以,他的游泳技術學的非常好,除了在本村上小學時,在村東救命河裡學會打撲騰、高處跳水之外,還學會了蛙泳、仰泳、潛泳。看來這次是派上用場了。
他勉強支撐着身體沿着河流歇着向對岸游去。可是,水勢太猛,向前衝力過大,眼看着就要上岸的他,很快被河水衝向東邊,捲進洶涌翻滾的大浪之中。
這時天色已晚,路人很少,面對滔滔翻滾的河水,面對寬泛的水面,他確實緊張起來,心裡亂作一團,又遇上下雨的天氣,周圍行人難找,沒有人看見,誰來救人啊!
他掙扎一段時間以後,體力上明顯跟不上了。他焦急萬分,想起了剛走出校門時的猶豫,天色不早了,終究是要回家的,不可能再繞道幾裡地從中丘水庫壩上回家,那樣的話,肯定不會被河水擋路,但是,回家的時間肯定會往後延長不少。他衡量之後,還是選擇了走近路。結果出現了這麼糟糕的情況。
迎着大雨搶先出來的幾個同學,手拉手過了河,很快上了河岸,他們平時都是一起回家,今天朱友康值日,需要打掃完衛生才能離開學校,所以,這次沒能和他們一起做伴回家。
當幾個人走了一段路程之後,後面一直看不到朱友康的身影,突然有人提出,這下雨天還是等等朱友康一起回家吧。後來,有人說,咱們出來的早一些,河水漲的很猛,是不是朱友康過不了這個河?咱們回去找找他吧!
這個決議得到了大家一致響應。
可是。當他們回到河岸時,已經看不了多遠,根本看不到河裡有人,也沒有發現朱友康的身影,大聲的喊話也沒有應聲。
她們沿着河南岸繼續向東搜索着,呼喊着朱友康的名字,四處奔跑,四處尋找,可是,只能聽到呼呼的風聲,唰唰的雨聲,咆哮的流水聲,一切照舊進行着,唯獨沒有朱友康的聲音,唯獨沒有朱友康的影子!
焦急中的幾個孩子,兵分兩路,一路沿着河岸繼續尋找,一路急奔老家,調兵譴將。儘快把消息帶回家告訴他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