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一九七八年七月初五,是中國二十四節氣中的立秋。
儘管到了這樣的節氣,雨照樣下的挺大,接近傍晚時分仍然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天很快就要黑下來了。
山坡上四面八方聚集的多股雨水,沿着崎嶇的彎道從村子的南、西、北三面坡道上涌進村頭,與村中巷道奔騰而出的洪流匯合之後,愈發強大的水流,通過一級低一級的渠道,沿途蔓延四溢,最終彙集到村北和村東的救命河,河水水位呼呼地猛漲着。
急促的雨點敲擊地面、房頂及地面附着物發出的噪雜聲音,與不時傳來巨大的悶雷爆炸的聲響,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光怪陸離的混沌世界。
雷聲伴隨着一道道刺眼的閃電,詭秘地在空中做出各種動作,面目猙獰,令人驚魂,也給這不大的山村抓拍了無數張大雨中的詭秘夜景。
朱友康就生長在這個一千多人口的馬蹄形小山村——三面環山朝東開放的南丘村。
新中國剛剛過完十五歲華誕出生的他,趕上的是轟轟烈烈的建設社會主義熱潮,聽到的是滿天下的《東方紅》嘹亮歌聲,雖然錯過了三年困難時期——飢餓難受的瓜菜代時期,但是,隨後幾年的日子並不好過,因爲在胎兒時期營養不良造成的先天不足,他娘張麗芝後來告訴他,生下他時用十六兩稱稱了稱,才四十八兩多一點,所以他生下來就有了名字,父母不約而同地給他取名叫‘’三斤‘’。
上小學時,班主任老師朱根虎建議他在作業本上把名字改寫成朱三金,把幾斤幾兩的“斤”字,改爲同音的金銀財寶的“金”字。
這樣一改,名字一下子有了份量,顯然不只是三斤了,一字之差,名字的意義已經謬之千里了。
朱老師是他的本家,論輩分三金叫他爺爺,在本村已經教書三十五年,村裡多數家庭中的父母、父子、母子,甚至三代人都是他的學生。
三金也不例外,他和他的父親、姑姑、姐姐、弟弟、妹妹都是他的學生。
等他上四年級的時候,朱老師家出了意外,從此,才改由一個本村梁姓的年輕老師來教他們。
朱老師的名字叫根虎,前些年本來順風順水的,一家人樂樂呵呵的,他的兩個女兒出嫁了,兒子也結了婚,並且已經是兩個外孫一個外孫女,一個孫子的爺爺了。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大閨女得了乳腺癌到省城住院治療,他帶孫子去縣城裡買一些住院必需品,結果孫子在拖拉機維修廠被翻過來的拖斗砸傷,經醫院搶救不治身亡,沒多久大閨女醫治無效離開人世,後來兒子也在施工工地上出了事故,嚴重腦震盪和腦積水,造成半身不遂,朱老師一下子垮了下來。
有人說,朱老師的名字叫的不好,一頭豬(朱)後面老實跟着一隻老虎,能不倒黴嗎!
當三金的爺爺朱鴻禮同時在大街人們議論中聽到這個消息後,偷偷躲在家裡研究起孫子的名字來。
這三金也好,三斤也罷,總不能算是好名字,他左思右想,金代表財,三金代表多財,三金從名字上已經佔去至少三成財富,這恐怕是要影響三金以後的財路了,再就是由於受朱老師名字影響和啓示,於是,他爺爺將朱三斤(三金)改名爲朱友康。
名字大意是,不能把老虎放在豬(朱)後面,而應該配上糠(康),康是諧音,又暗含康有爲之意,就是等三金長大以後,要有康有爲那樣的遠大理想、卓越才華和政治抱負。
因爲過去在生產隊集體年代,豬有了糠,那也算是‘’小康生活‘’了。那爲什麼又用這個‘’友‘’而不用那個‘’有‘’呢?
三金的爺爺是開明人士,與社會同呼吸共命運,他因勢利導,給出了與時俱進的新思維答案:現在社會注重社交,沒有朋友就沒有路可走,朋友多了路好走。單打獨鬥沒有好出路,勢單力薄只能是弱勢羣體,不會有很好的發展,也不會有很好的命運,只會自葬前程。
所以,朱友康的名字就這樣誕生了。
而這時正好換成了樑高山老師教他孫子,所以朱三金的名字從此悄然消失不見,取而代替的是寫起來好看、看起來好認、念起來響亮、記起來好記又有特別含義的名字——朱友康。
說來也怪,自從他爺爺給他改了這個響亮的名字之後,朱友康的學習成績像是這下雨天的洪水涌入水庫一樣,水平忽悠忽悠地往上升,不僅成績一天天飆升,而且禮義仁智信等做人水準,也在一天天地由醜小鴨變成白天鵝。
三好學生年年榜上有名,考試狀元金榜題名,雖然個頭瘦小,其貌不揚,但是領獎臺上幾乎每次落不下他,有好幾次取得了整個校區第一名,甚至是全縣第十名,還獲得過奧林匹克競賽省賽區第二名,曾經有四篇徵文在市級教育刊物上刊登。就這樣,朱友康成績一路攀升,一路領先。
自從考上公社裡初中之後,情況就發生了新的變化。
一下子換了學習環境,眼前一切都變得陌生起來——陌生的同學,陌生的老師,陌生的教室佈局,陌生的道路和陌生的校園,一切置身於一個陌生環境,讓他一下子無法去適應。
這裡老師嚴重缺編。在小學教他的民辦教師——樑高山老師隨他進入初中,給他們上數學課,現買現賣,混天度日。
學校附近北丘村的代課語文教師楊桂花,常常被調皮的學生在她背過臉寫字時,用課間撿到的小石頭和粉筆頭投在秀長的辮子上和腦門後,等她回過頭來繼續講解提問時,卻被學生滑稽的提問問得張口結舌,兩眼急得發紅,兩腮憋得發紫,甚至急得不顧未婚大姑娘的顏面嚎嚎大哭。
另一位是經常騎自行車帶着竹簍子販賣小豬的代課歷史老師張寶福,上課的時候,任憑他自顧自地滔滔不絕,東拉西扯,學生從心裡根本不買他的賬,仍然我行我素,各行其道,甚至個別搗蛋的學生低聲問話,又有意讓他聽到,指桑罵槐地提着同學的名字問道:“慧敏,今天小豬什麼行情啊?”
這裡的辦學條件非常差。這所學校是單軌式二年制初中。三合小院,坐南朝北,往西不遠是中丘水庫,水庫北岸二三百米遠就是中丘公社駐地,對面是中丘公社衛生院,南邊偏東緊挨着中丘村,村南就是中丘水庫下游的河道,南牆就是村民北屋後牆,西屋初一、初二兩個教室並排在一排;北屋門樓西邊兩間是校區校長李凱和會計的辦公室兼臥室,東屋和西邊教室一樣長,最南頭一間是正式在編理化教師兼初中校長韓玉冰的辦公室,再往北三間分別是胡老師、樑老師和楊老師的辦公室。臨時工張寶福等老師會隨意安排在以上三位老師的房間裡。最北邊是一間廚房兼雜物室。敲鐘的是右臂殘疾的葛金柱老頭,專門爲帶乾糧的學生騰乾糧燒開水。
院子裡緊靠西邊兩個教室窗外,分別長着兩棵枝葉繁茂的洋槐樹。在兩棵洋槐樹枝間是學校水井,提水主要靠擼擼頭。北邊大樹枝杈下面掛着一個生產隊的鐵鐘,是葛金柱老頭的工作區,這裡是學校活動的指揮中樞,只要發出指令,學校就會肅然有序。
這就是朱友康上學的地方,朱友康打心眼裡不喜歡這裡。
和小學相比,這裡除了師資條件不好,更糟糕的是,三天兩頭勞動——挖水渠、平墳、點播棉花、收秋種麥、給學校打豬草、捋槐葉、開荒地、搬磚等等,幾乎什麼活兒都要學生們幹,很少能擠出時間上課學習。
自從走進這所學校,朱友康就感覺自己完了,一切都完了,從此就打定主意要尋找機會輟學了,他要爲家庭多出力,爭取早日還清生產隊裡的饑荒,讓一家人過上好日子。
剛開始的時候,他只是這樣想着,不敢告訴家人,本來年齡太小,人微言輕,家人一定不答應,一直等到初中一年級結束。
他尋思着,第二年很快就要初中畢業了,也該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父母了,於是就藉着過年放假,打算開學那天就打定主意死活就不去上學了。
誰知父母堅決不同,硬是把他送到學校繼續學習。儘管這中間也曾多次要求輟學,還是沒有得到父母的同意。
這不一直推到了今天,這時已經到了農曆戊馬年的立秋。
這是自進入農曆戊馬年七月以來第五個下雨天。朱友康實再無法往後再推了,決定趁着磅礴大雨的夜晚,回家給父母最後一次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