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的耽擱與磨蹭,林寧一行人比預定的時間整整晚到了半個月,好在一路上及時給盛京老家負責接待的舅舅去信,稟明行蹤,不至於讓人給報備失蹤人口。
最後在盛京城外約二十里的地方與表兄安暄勝利會師,又趕了一日的路程抵達舅舅家,稍作安頓,被領着去見過各位長輩、表兄弟姐妹,這才終於可以放心來好好休息一下。
舅舅拿出一大疊信來交給林寧和哥哥,說是家書。接過來一看,除了阿瑪,最多的是十三,幾乎每日一封。
林寧走的時候沒有告訴十三,過了幾天知道了,急得幾乎發狂,打聽到是到舅舅家來了,連來了三封信,舅舅不敢拆,不知道內容也就沒回,十三於是更急,一日一封,如果能走得開,真想就親自來一趟,算着天數也該到了,偏偏遇上林寧他們磨磨蹭蹭的延誤行程,簡直疑心路上出了意外,實在不得已,派了人日夜兼程馬不停蹄的過來,結果那人比林寧他們早半天抵達,得知林寧他們還沒到,心下涼了半截,報憂的消息剛發出去沒多久,就聽見喧噪的車馬聲——人到了。
林寧坐在屋子裡把那些信一封一封拆開來看。信很多,又厚,每封總有三四頁,說不完的話。那樣多的焦急的、思念的、瘋狂的情緒從字裡行間噴薄出來,幾乎讓她招架不住。
勉強看完一半,放下來,閉上眼睛揉太陽穴,雙兒領着十三派來的人進來了。林寧看他一眼,示意不必多禮,便再不做聲。
那人簡單說明了一下情況,請求林寧手書一封,讓他帶回去,免得十三擔心。
林寧問:“如果我真的不見了,他會怎麼辦?”
“自然會派人出來尋找,同時通知沿途地方官員協助,找到爲止。”
“如果找不到呢?”
“找到爲止。”那人重複一遍,那樣理所當然,不容置疑。
“行了,你出去吧。”林寧揮揮手打發那人出去。
“格格,請務必回信一封,十三阿哥見不到格格的手跡,奴才無法交差。”那人緩步推到門口,忍不住又提醒林寧一遍。
林寧心中煩悶,連雙兒也一併打發出去,只剩了自己一個人在屋子裡,捱了半天,終於去取了紙筆過來給十三回信。
起頭一句,有且只有這一句:“已平安抵達,一切都好,勿念。”
不行,廢了,把紙團成一團扔出去。
再寫:“十三你好,見字如面,已平安抵達,一切都好,勿念……”
還是一樣……寫不出來,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寫!
林寧索性扔了筆,倒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發呆,腦海裡只是不斷的閃現那四個字:“找到爲止,找到爲止,找到爲止……”
“蓉表妹,咦,安憶你怎麼在這兒?”
林寧錯愕的擡起頭來,看見一張陌生又熟悉的臉,雖然不知道是誰,但應該是某位表哥。
果然院子裡緊接着傳來安暄表哥的聲音:“安暉你愣着幹嘛,找到蓉表妹了嗎?”
“沒呢,好像不在,”安暉跟安暄說完話,又回過頭來問林寧:“安憶,你看見蓉表妹了嗎?”
林寧於是笑道:“安暉表哥好,我是蓉兒,不是安憶。”剛纔沒見過這位表哥,看樣子是剛從外面回來。其實也不怪他,安暄表哥第一次見她的時候也大吃了一驚。
“蓉兒?”安暉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安暄拍中了頭。
“呆子,這哪兒是安憶?自家妹妹都認不出來了!”
“原來不是安憶。你別說,還真像!”安暉摸着後腦勺,憨憨的也笑起來。
很像嗎?林寧瞥了瞥梳妝檯上的鏡子,開始好奇他們所說的“安憶”是誰。
“兩位表少爺請喝茶。”雙兒捧了茶盤進來招呼客人。
林寧這才反應過來大家都站着,趕緊請兩位表哥坐。
安暄擺擺手說不用了,又說:“聽說你安頓到這邊來了,特地過來看看。怎麼樣,還習慣嗎?”
安暉在一旁插嘴:“有什麼不滿意就儘管說,缺什麼告訴我們一聲,表哥給你弄去。”
林寧說:“多謝兩位表哥了,這裡很好,什麼都不缺。”
安暉又說:“怎麼這麼客氣。對了,這兩天大概不方便,過些日子等你閒下來了,表哥帶你出去玩,盛京城裡好玩的東西可多了。”
“真的嗎?”林寧激動起來。
安暄表哥輕輕地咳嗽了一聲,說:“你們剛到,旅途勞頓的,這兩天就好好休息,長輩們多,要一一拜訪請安也得花些時候,完了還有正事要辦……”
林寧聽了有點泄氣,心想安暉看上去跟她一般大,安暄比他們可能大上三四歲,這就是所謂的代溝啊。
安暉安慰她:“沒關係,你們在這兒多住些日子,總能抽出空來的。”
安暄拉着安暉就往門外走,安暉不死心,回過頭來跟林寧眨眼睛,林寧也笑着衝他扮鬼臉,心情忽然好得不得了,回到書桌前,洋洋灑灑地給十三寫了滿滿三頁紙的回信。
盛京是滿人的老家,當初皇太極比着北京城的樣子營造了這座盛京城,制式相仿,規格卻小了許多。
北地多產藥材皮貨,街市上除了坐賈,更多的是行商,藥材的味道和皮毛的味道混雜在一起,說不出的新奇的感覺。
林寧跟着安暄安暉兩位表哥在人羣中穿行,臉紅撲撲的,有些激動。
安暉剛想提醒林寧快跟上,一見她這個樣子,忙問是不是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下?轉過頭去又跟安暄抱怨怎麼不坐車!
林寧笑着跟他說:“我沒事,能跟上。”
安暉還在嘟囔,乾脆走到林寧後面去,說:“人太多,你走中間,這樣就不會走散了。”
林寧是打從心底覺得這位表哥可愛,她伸出手去:“要不你牽着我,這樣一定不會丟。”
安暉盯着林寧的手看了一會兒,忽然臉紅起來,低下頭兩步就走到前面去了。
林寧也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沒有什麼奇怪的啊。後來終於明白過來,笑了一下,她這是跟十三在一起慣了,不曉得講究了。
安暄和安暉去教堂做禮拜。
林寧剛聽說的時候,驚詫到不行,相處了這麼幾天下來還真沒發現這兩位表哥是教徒!
本來是不帶她去的,等到安暄、安暉他們出門的時候,發現林寧已經換好男裝站在大門口,笑靨如花,也就沒辦法了。
教堂是與外面完全不同的一個世界。天花板一貫的高遠,擡頭仰望,昏黑一片,那些美輪美奐的紋飾與油畫其實根本看不分明。在這裡,時間彷彿走得比別處慢,現在與過去,或者還有未來,奇異的交疊着。空氣裡隱隱地迴盪着不知道是誰,在何時唱過的聖歌,這縹緲的聲音只有內心最純潔的人才聽得到。
林寧坐在橡木的長椅上,沐浴在透過五彩玻璃照進來的斑斕陽光裡,心想倒這還真是個讓人身心寧靜的地方。
安暄和安暉各自忙各自的事情,林寧不是教徒,就坐在這裡東張西望無所事事。她對這裡其實抱有不小的好感,大概是與從小到大所受的教育有關。不知道如果衝上去和神父們討論科學問題會不會被當作很奇怪的人,大概也不會有很多的共同語言吧,三百年的時光差距,還隔着第三次科技革命,有點不能想像。其實倒不是不可以一試,只不過林寧的科學史沒學好,萬一張嘴說出些這個時代根本沒有的名詞,比如電腦、冰箱什麼的,就麻煩了,一定會被當作瘋子……
林寧就這樣漫無邊際的想啊想,近乎自娛自樂,忽然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神壇後面走出來。她疑心自己看錯了,一定是看錯了,狠狠的眨了兩下眼睛,再睜開來,那人已經走至眼前。
“蓉兒。”
“少遊?”
一個很驚訝的喊出來,另一個卻很平常的打招呼。
“你怎麼會在這裡?”
“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次倒是異口同聲的問出來了,但是歐陽少遊的疑問語氣明顯不如林寧。
“我來這裡做禮拜,我信教。”歐陽少遊微笑起來,長長的眼角挑起來,一雙眸子裡光華流動,明亮卻不耀眼。
“我,不是我信教,是我表哥,他們信教,所以,我在這裡……”林寧忽然就口齒不利索起來,一句話結結巴巴的說不完整,越到後面越小聲,頭也越埋越低。
“我知道。”
“啊……咦?”林寧擡起頭來看着歐陽少遊。
“我一路上追着你們過來的。”
歐陽少遊的聲音真是好聽,林寧有些走神,彷彿聽不懂他再說什麼。
“你走了也不說一聲,我晚了差不多半個月才知道消息,一路馬不停蹄的追過來。你們竟然遇上了山賊!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幸好你沒有事,蓉兒,我真恨當時自己不在你身邊,你嚇壞了吧……”歐陽少遊激動起來,眼睛裡面的光芒也灼灼的。
“啊,我……”林寧心想當時確實有點害怕來着,過後也就沒事了,還去剿匪了呢。
“幸好你沒有事,我看着你平安抵達,一顆心才放下來,”歐陽少遊苦笑着說:“我這輩子大概是離不開你了,可是,蓉兒你放心,我決不糾纏你,你不要介意,就讓我遠遠的看着你,知道你好,你幸福就行了……”
“少遊,你這是何苦呢?”林寧的嘴裡澀澀的。
“蓉兒,你又是何苦呢?”歐陽少遊眼睛裡的光芒熄滅了,只剩下一片灰黑的餘燼。
“我,我沒有……”林寧急急的否認。
“既然見面了,介不介意和我一起吃頓便飯?”歐陽少遊打斷她的說話。
“好啊,我去和表哥他們說一下。”
歐陽少遊非要喝酒。
林寧知道他的酒量不怎樣,上次在四川會館和十三拼酒,半途就出去了,根本不行。可是勸不住。
歐陽少遊好像還沒喝就已經醉了似的,直說:“今天高興,今天高興,喝一點沒問題的。”
林寧知道他心裡苦。總是她對不起他,可是感情這個事情……噯,說什麼誰對誰錯?手裡好好的攥着一份就夠了,那多出來的一份溫柔,叫她如何償還得起?可是,爲什麼她想要用心珍惜的那一份,也不能好好的?
歐陽少遊自己喝了酒,還拉着林寧一起喝。白瓷的小酒盅裝着黃澄澄的酒,琥珀一樣漂亮的顏色,林寧猶豫了一下,接過來,一仰脖子倒進嘴裡,喉嚨裡立即火燒火燎的疼起來,辣得她眼淚都出來了。她拍着胸口咳嗽,還大聲地說:“好酒!好酒!再來一杯!”
到最後,兩個人都暈暈乎乎起來,林寧看歐陽少遊是兩個人,舉起一根手指放在眼前,也是重影,她於是呵呵笑起來。
歐陽少遊也笑起來:“蓉兒,你怎麼這麼開心?你要是總這麼開心就好了。”
林寧說:“我一直都很開心啊!你見過我不開心的時候嗎?”
“你開心?哈,別裝了。”
“誰說我裝了!”
“蓉兒,你心裡不好受,我知道。我心裡有多難受,你就有多難受……”歐陽少遊的眼睛晶晶亮。
“你胡說什麼啊,少遊,你真的醉了。”林寧扶着桌子站起來想走。
“蓉兒,你別走,你聽我把話說完,我早就想說了……你能不能好好聽我說!”歐陽少遊伸手去拉林寧。林寧繞開他,繼續往外走。歐陽少遊終於急了,大聲吼出來。
林寧本來沒喝多少,這會兒完全醒了,她手扶着門框站在那裡,並不轉身,背對着歐陽少遊說:“少遊,你知道的,有些話說了和沒說是一樣的。”
“我知道,可是我想說。”
“那你說吧。”林寧深吸一口氣,靜靜的站着,準備聆聽。
“蓉兒,你不要離我那樣遠,你站近一些,坐下來好不好?我怕你會隨時走掉。”
林寧於是坐回去。
“蓉兒,很多東西他給不了你,比如說自由。他連自己都不自由。”
“我知道。”
“他愛你,沒有錯,可他不能全心全意地愛你,他的愛註定要分給別的人。不論多少,你都受不了的。你是特別的,你愛的人也只能愛你,這是最起碼的。可是他做不到。”
“我知道。”
“蓉兒,你現在只是一時的放不下,總有一天你會看開的。在這之前,你不可以委屈自己,不然就來不及後悔了。”
“少遊,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可是……”林寧哽咽起來:“可是就像你一樣,我做不到,你知道嗎我做不到!總有一天,是哪天?太遙遠了,我想不到那麼遠,我也不敢想那麼遠!我只能看到現在。少遊,你知道什麼是覆水難收麼?我把一顆心交出去,它就不再是我的了,我自己做不了主!我以爲我已經忘記了!我以爲我已經不在乎了!可是,可是你這個壞蛋!歐陽少遊你這個大壞蛋!你爲什麼要來提醒我!”
林寧到最後幾乎號啕。
“蓉兒,你何苦這樣傷害自己?”歐陽少遊輕輕地把手放在她的背上。
林寧咬着嘴脣把眼淚忍回去,擡起頭來,儘量若無其事的說:“少遊,我不會讓自己受委屈的,我很堅強的,你看,我還很快樂不是嗎?”
“以後你怎麼辦?一直這樣下去嗎?”快樂?在他面前她還敢說她快樂?歐陽少遊連苦笑都苦笑不出來,眸子裡只映出林寧一張滿是淚痕的臉。
“以後……我不知道……”林寧仰起臉來茫茫然的看着遠處。
林寧回到舅舅家,有人早在屋裡等她。
“奴才給格格請安。”
“你怎麼又回來了?”林寧看也不看那人,徑直走到桌前,放下手中的馬鞭,端起涼茶咕咚咕咚灌下兩口。真痛快啊!
“奴才奉命來保護格格。”
“外頭那些人呢?”林寧拿了雙兒手裡的扇子過來一陣猛扇,還是很熱。
“都是保護格格的。”
“我就一個人,不用那麼多人來監視。”林寧強壓下一肚子的火,可是聲音還是忍不住發抖。
“格格說笑了,奴才們不敢監視格格。”
“哼!”林寧冷笑一聲,把頭再轉過去一點,根本連那人的影子都不想見到。
那人也不走,只是默默地垂手站在那裡。
林寧終於忍不住,回過頭去惡狠狠的瞪着他,咬牙切齒的說:“你們到底想做什麼!”
“奴才剛纔已經說過了,奴才等奉命保護格格。”
那人低垂着頭說話的樣子真是可惡,那種淡漠的聲音也讓人討厭!
“奉了誰的命令!不要告訴我是十三!”林寧一拍桌子,茶壺跳了三跳。
“確實是十三阿哥。”
“胡說!”林寧揚手就想把手中的扇子像那人砸去,終於還是忍住了。
“十三阿哥聽說格格在來的路上遇到了山賊,十分憂心,吩咐奴才等前來保護格格。”
這不是理由!
林寧指着門口大喊:“你給我出去!我不用你們來保護!”
“格格息怒,奴才等受了嚴訓要寸步不離的保護格格,還請格格體諒。”
“好好,好得很!是不是我沐浴睡覺你們也要看!”遇上這樣冥頑不靈的一個人,林寧氣得渾身直髮抖。
那人終於緩步退出去,輕輕地帶上門。可是林寧知道他並沒有走遠,他就在院子裡,還有他帶來的那些人,他們都在院子裡,立柱、假山、盆景……每一個角落裡都藏着人!
更可怕的事情還在後頭,十三對她的行蹤一下了如指掌起來。她和表哥們去騎馬,沒過幾天十三就在信裡囑咐她不要太累,也不要太逞強,先找匹性格溫順的老馬練練,別跟着表哥他們出去跑趟子。她跟表哥學射箭,十三就說給她訂做了一枚扳指,這樣手指就不會疼,還細細的教給她射箭的訣竅……
真是溫柔得讓人感動,如果前提不是被人二十四小時密不透風的監視的話,林寧一定會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時間轉入盛夏,十三開始催林寧回去,來信一封比一封急切。
林寧只是賴着,一天一天的賴,和監視她的人磨着耗着。她也累,這日子過得難受死了。可是她不敢回去,她有一種預感,最壞的事情就要發生了。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只好選擇逃避。她也想過終有一天避無可避,到時候怎麼辦呢?真是絕望得讓人想哭。
終於還是不得不上路了,前路漫漫,未來渺茫,陽光裡滿是刀槍劍戟。這一次,真的不得不面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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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大虐,先虐心,再虐身,不適者請繞行,謝謝~~~^-^